周鶴鳴房內燭火滅了大半,夜已經深了,他下午沒吃什麼東西,奇宏便推門進來送宵夜,是後廚煮好的羊肉湯,雪白湯汁中翻浮蔥花,熱氣騰騰,尚且咕嘟冒著小泡。
一口入肚,醇香順著喉嚨一路暖到胃裡,思緒便被拉回了北境邊陲的青州。
青州城外天穹高遠,白鼎山連著蒼嶺,山頂小團積雪終年不化。海東青與蒼鷹舒展長翅,自山嶺間盤旋至莫格河灘,那裡是北境無數生靈的家,也是他自幼生長之地。
鎮北軍哨營中此刻應燃著篝火,所幸眼下戰事暫歇,將士們大抵能睡個飽覺。
可不知高懸明月之下,大哥的傷究竟如何了?
奇宏見他在室內也並未脫下大氅,湯又喝得這樣急,尋思自家將軍許是有些冷,便兀自搬了小炭盆來,想將桌上散落的筆墨紙硯暫且挪挪地方。
「別動,」周鶴鳴喝著湯,眼神示意奇宏把手裡東西放下,說,「我還有用。」
奇宏將手裡拿著的一支狼毫放回原處,想了想,問:「這麼晚了,主子可是有什麼要信須向侯爺傳遞?」
他自告奮勇地開始磨墨,便要鋪紙捉筆去蘸,周鶴鳴仰頭灌完剩下的肉湯,「砰」一聲擱了碗,有點著急地說:「喝完了,你收拾東西出去吧,早些歇息。」
奇宏「哦」一聲,擱筆端盤出去了,他總覺得有點古怪,具體卻也說不上來,嘟嘟囔囔地回頭瞥了眼,只隔著窗瞥見微微埋首的半身剪影,像是伏案看著什麼東西。
今夜委實太過冷寂,奇宏一縮脖子,快步離開了。
房內,周鶴鳴正捏著那支狼毫,筆桿轉動之間,露出末尾處一個小小的「漣」字來。
這是他方才俯身撈郁濯的狐裘時撿到的,鬼使神差般揣進懷裡,臨了回房,方才借著光看清了刻字。
這應是郁漣的東西。
郁漣,郁漣。
他的心上人遠在千里之外,已有十年未曾得見,如若再度重逢,對方是否已然忘記了自己的臉?
十年之前,乃是隆安十七年。
盛夏流火之際,朔北十二部中七部聯合來犯,烽火台上狼煙盤旋數月,黑雲壓城,難窺天日。
老鎮北候周振秋率兵抵禦一月有餘,援軍遲遲未至,北境上下人心惶惶,戰鼓聲響徹晝夜,黃沙間飽浸血色。
周振秋於一役中深陷重圍,當晚軍營中軍醫進進出出十餘次,周鶴鳴便同大哥一起在帳外蹲候一夜。
第二日參將出帳,喚他們進去時,周鶴鳴被大哥周泓宇捂著眼,卻仍從指縫中窺見了病榻上的情形。
——他的父親一夜白頭,同這山河一起老透。
周鶴鳴幾乎發了瘋,抓著軍中最好的醫生,向他乞一劑徹底治癒的良方。
鬍子花白的老軍醫搖著頭,半晌終於嘆了口氣,稱還差一味藥材作引,卻僅在嶺南密林中可尋。
周鶴鳴脫口而出:「我去取。」
他背著大哥,背著鎮北軍中所有巡邏士兵,小少年頭一回孤身離了故鄉,徹夜奔馬,筆直向南,趕了月余方到寧州,已經快沒了人形。
這半大的孩子面色慘白、衣衫破爛,尋遍藥鋪不得蹤跡,便又一頭扎進嶺南密林里,直至奄奄一息,滾至亂草叢中。
細密蟲蟻啃噬著他的皮肉,高燒脫水模糊了他的神志,偏生混沌瀕死之時,一隻溫涼的手探上了他的額頭。
再醒來時,耳畔淌著清冽琴音,身下微微顛簸,似在車馬之上。
周鶴鳴心下一緊,連忙起身縮抱成一團,手中摸著了匕首,四下環視之間,正對上一張俊美白皙的臉,其上一雙眼靈動流轉,好似粼粼秋波,攝人心魄。
周鶴鳴此生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人。
那少年人見他醒了,手下琴聲未歇,露出一抹笑:「別怕,你現在已無大礙。」
周鶴鳴一怔:「是你救了我......為什麼?」
「我乃寧州撫南侯,」那少年神色清明,溫聲道,「看面相,你應是梁人。」
「既同為大梁子民,你又在我寧州境內,便沒有不救的道理。」
周鶴鳴聞言一怔。
15 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