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君王(四)
靜!
大殿內忽然變得無比安靜。
韓重贇的話早已說完,餘音早已不再繞樑。大殿內,卻沒有任何人開口接茬兒。只剩下潮水般的燭光,層層疊疊,照出一張張忽明忽暗的面孔。
挾天子以令諸侯,乃是大夥先前所能想到的最佳方案。歷史上也有無數成功的先例在,全體河東文武,包括漢王劉知遠最為倚重的郭威,都未曾提出任何異議。
大夥習慣了師從古人,也習慣了利用權謀為河東爭取利益,打擊對手。誰也沒有嘗試跳出前人的巢臼之外,換一個角度來考慮問題。
而後生小子韓重贇,卻從一開始,便未曾進入前人的巢臼。
因此他才能看得更遠。
也更準確。
昔年曹孟德擁立獻帝做傀儡,卻終身不肯篡位。是因為兩漢四百年統治已經深入人心,他身側還先後有袁紹、劉備、孫權等人虎視眈眈。
昔年唐高祖李淵擁立楊侑為帝,是因為楊廣還好好地活在江都。大隋如百足之蟲死而未僵。
而大晉朝如今還剩下什麼?高祖石敬瑭靠認契丹大可汗耶律德光為乾爹,才換回了皇位,從登基的那一天起,就倍受世間豪傑鄙夷。
先帝石重貴行事莽撞,任人唯親,有功不賞,有過不罰。導致豪傑心冷,將士離德。這才有了國戚杜重威率領大軍臨陣投敵,反戈一記的慘禍發生。國破家亡之際,此人又沒勇氣自殺以殉社稷,最後竟然如奴僕一樣被契丹人抓去塞外苟延殘喘,把漢家男兒的臉面給丟盡了!放眼天下,有哪個有識之士,會為他的結局感到惋惜?
換句話說,大晉朝早就該亡了,即便不亡在契丹人手裡,也該亡在中原人自己之手。沒有任何遺澤於天下,對豪傑們也沒有任何號召力。跟當年的大漢、大隋,更是無法相提並論。
大晉皇家的名號,早就成了一塊又髒又臭的破抹布。將它掛在戰旗上,只會令河東軍蒙羞,不可能起到任何有益效果。
比起大晉太子這個沒有任何價值的招牌,河東文武在漢王的帶領下英勇不屈,首先豎起起義旗驅逐契丹的壯舉,才真的有影響力,更值得所有人重視和珍惜。
如果需要在「兒皇帝石敬瑭的後人」和「驅逐契丹的大英雄」之間選一個做中原之主的話,凡是長著脊梁骨的男人,都知道該如何去選擇。
況且傀儡用過了之後,早晚有一天還要拋棄。
而那時,漢王「驅逐契丹」的功勞已經慢慢被天下人忘記,又平白擔上了一個篡位者的惡名,想要群雄低頭,恐怕被現在還要難上十倍!
.......
「噗!噗!噗!」燭火跳動,將在座每個人的影子投在四壁上,忽長忽短,也照亮他們每個人深邃的眼睛。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武將隊伍中,有人終於緩過了幾分心神,低低的讚嘆,「常克功果然有眼光,不服不行!」
宛若沸油中忽然落下一滴冷水,周圍頓時跳起了無數嘈雜。並且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轉眼間,就將先前的寂靜驅逐到九霄雲外。
「是啊!那小子不是傻大膽兒,而是藉機勸進啊!這心眼兒長得.....,嘖嘖,嘖嘖!」
「老子剛才白替他擔心了,不行,這賬早晚得跟老常算!」
「吃他,吃死他!不吃窮他,難消老夫心頭之恨!」
「哈哈哈哈......」
與武夫們的簡單直接不同,文官隊伍里,有些突然冒出來的話語,卻繞了不知道多少個彎子。
「後生可畏,真的是後生可畏。跟這小子比起來,我等的年紀,可的確活到狗身上!」
「人老糊塗,人老糊塗啊!老夫從今往後,可再也不敢替漢王出謀劃策了。」
「怪不得當初,老夫就覺得哪裡不對勁兒。今天聽了小韓將軍的一席話,才恍然大悟!」
「不只是因為我等身在局中,而是我等先入為主,沒有餘暇考慮其他!」
.......
聽著周圍的竊竊私語聲,漢王府掌書記蘇逢吉的臉上,愈發是烏雲翻滾。有些話,明顯是說給他聽的,譏笑他這個所謂的王府第一謀士,見識居然還不如一個半大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