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楊老闆演了兩年,又研究認為。項王畢竟是兵困垓下,戰勢漸頹,雖豪氣不減,但終究不負往日氣吞天下的雄風,所以就又加了半步,變為了今日戲台上的六步半。」
「短短兩丈三尺三的距離,台步的一增一減之間,整個角色就入了魂,誰看了不得說這戲演的好,演的活,演的好似那西楚霸王栩栩如當面?不得大聲發自肺腑的喝一句彩?」
學藝在京城,成名在津門,掙錢在滬上。
這是梨園的行話。
京城天子腳下,多王候公卿,多達官貴人,也就多戲班子。
京戲,京戲,自乾隆五十五年徽班進京算起,京城就是天下京劇伶人的根腳和祖地。譚、楊、梅等人,皆是在京城學的藝。
成名在津門,是因為天津衛的百姓好熱鬧。
觀眾最懂行,多票友,多藝術愛好者。
清末民初,津門捧紅了無數戲劇名伶,相聲大師,鼓樂大王。能在那裡出名,說明天底下最挑剔的資深觀眾,也挑不出你的錯去。
戲已經演得爐火純青,入木三分了。
掙錢在滬上,則是因為南方自古多豪商巨賈,多傳承悠久的書香門第。魔都更是內外交匯的大都市,整個東夏以至整個亞洲最為繁華的明珠所在。想要拿著麻袋整箱整箱的往回掙銀元,唯有在魔都才可以。
這句行話,京城和津門的觀眾都愛聽。
唯有滬上的百姓聽的不順耳,覺得有點嘲諷他們是只懂錢,不懂戲的土老帽的意思。
憑什麼南方的觀眾,就不如津門的觀眾懂行呢?
人爭一口氣。
所以在滬上聽戲,大家都聽的走心,看的認真。
年少曹軒看見翻跟頭的,就在那裡炸炸呼呼的鼓掌。
看見楊小樓這般精妙的步法,卻不懂的得欣賞,正好像一個刻板偏見里,不懂的戲的外行山炮的樣子。
偏偏又坐在他的先生那種資深大票友戲迷的身邊,這才被其他人用玩味的古怪目光盯著看。
聽老師拆分的說清楚,曹軒那時才有點明白些個中關鍵,凝神往戲台上看去。
但那時胡琴哀婉,已經到了項王坐看虞姬舞劍的環節。
他無法再去回過頭揣摩先生所說的台步的了。
「可戲,看戲如看畫,需要分解的講出來才能看明白所以然的人,終究不是有緣人。小軒啊,翻跟頭和走台步的區別,你還有的要琢磨呢也不知道什麼你能想得通,看的懂嘍。」
「這齣好戲,讓你這樣心浮氣躁的看下去,真是浪費。」
先生的神色有些落寞,微微搖頭,嘆了口氣。
那一次。
老師沒有用扇子敲他,曹軒看到老師那種惆悵的神情,卻比扇子骨敲在額頭並不算太痛的感覺,更讓他心情發堵。
時光如流水。
曹軒早已功成名就,成為了被無數人敬仰的大師和畫壇領袖。
他從心底依然沒有很愛上聽戲,卻時刻記著先生的教誨。
這些年。
他不常聽戲,可只要走進觀眾席,無論是國家大劇院的專業演出,還是一些海外業餘票友小劇場裡的搭班演出,乃至家中播放的唱片。
但凡曹軒聽見夾雜著胡琴鼓點的戲腔入耳,他總是會聽的很認真,也總是會想起,他的先生,摺扇緩緩和著台上的唱詞,在手中微拍哼唱的樣子。
台上的電燈燈光灑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那時的他,總像一尊石頭雕成的塑像。
「先生。我後來想明白您要說的意思了。」
曹老爺子微微嘆息,淚水順著他的臉頰一滴滴的滴落了下來,滴在了這張珍貴的老照片之上。
那天自己的老師話語中的隱藏的含義——
戲台上楊老闆埋的那六步半台步的一減一增,和國畫大師繪畫作品的相似點,不就都是那「講究」兩個字嘛。
銀元千枚,只買講究。
這裡面的味道足啊。
老師其實早就把該說的話,都已經用他特有的方式告訴過自己了,只是自己晚了很多年,才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