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卻驀地捕捉到,未來梟雄的眼底,漾起一絲悵然屈抑之色。
……
仍是個晴朗的夜晚,溶溶月光灑下來,深深淺淺地敷在樹梢、屋頂、籬笆、院落。
劉時敏用完晚飯,將顏思齊和鄭海珠一道喊來,說了些長遠的念想,包括利用南島土人的驍勇,逐步收聚島上其他各處原住民和前朝遷移過來的雜居漢人,浙江岱山那邊的基地也要撐住,如此一來,好比替朝廷將東海至南海的水域把持住,殺一殺倭國、弗朗基、紅夷蠢蠢欲動的野心。
「思齊老弟,你肩上的擔子,只怕比從山東到廣府沿海的那些總兵之責,還重,」劉時敏說著,慢悠悠地起身道,「你二人再商議商議弄織工過來的事,老夫今夜吃得有些多,去海邊走走,消消食。」
言罷,招呼來一個錦衣衛,跟上自己出了籬笆門。
月色下忽地成了二人相對,饒是鄭海珠心境素來澄明,想到顏思齊與阿鯤聯姻之事畢竟已定,自己總要懂得避嫌,遂也帶著結束今日談話的意思,說道:「松江其實和岱山那邊,大哥再仔細想想,待我要啟程離島時,一併吩咐我去辦。最好能寫個手書給唐……」
「阿珠,我有兩句話問你。」顏思齊打斷道。
鄭海珠只得又坐定在樹墩上:「問吧。」
「你可喜歡馬將軍」
呃……
直男的執念又來了。
鄭海珠嘆口氣,揚起臉,盯著顏思齊:「馬將軍很好,和你一樣好,但我們女子,並非見到一個很好的男子,就要去喜歡,就要在心裡盤算著嫁給他。我們對你們,還可以是敬重,是讚賞,是效彷,是超越,是同舟共濟,或者是,當作比親人還信任的人。」
顏思齊在那目光里愣怔幾息,輕聲道:「你莫惱,是我不懂女子的心思。我沒有旁的壞念頭,只是想曉得,你會對怎樣的男子動心。」
「我也不知道。顏大哥,心沒動之前,怎麼知道它因何而動呢喜歡什麼樣的人,不論男女,總要遇上了,心裡才明白,對麼」
顏思齊默然。
遇上了才知道喜歡什麼樣的,這道理,他當然領會得。
因為自己就親身經歷過。
鄭海珠見他溫和又微微失神,便主動打破沉悶道:「你說有兩句話要問,第二句呢」
顏思齊的目光重新聚焦,帶了傷感之意。
「阿珠,那天在小船上,你說你不想陪我去死,你說那話,是……」
「我那句話,是真心的,不是氣話。」
鄭海珠接住顏思齊囁嚅不出來的下半句話後,在樹墩上坐正了身體,平視著顏思齊。
「顏大哥,就算換一輩子,我真的喜歡上了你,我也不能陪你無謂地去送死吧什麼不問青紅皂白地,就水裡火里義無返顧地跟著,我做不到。我又不是你的部下,我是我。我得先看看,你的判斷對不對。若不對,我就得把你拉走,若你犯了牛脾氣不走,我當然要自己走。」
顏思齊被女子說得暈了。
聽她言辭中所推崇的,雖不能算「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涼薄行徑,卻分明與男子心中那些生死相依的柔婉深情作派,大相徑庭。
「阿珠,」顏思齊輕喟一聲,「我是該醒醒了。」
鄭海珠站起來,毫無踟躕道:「是的大哥,你該醒醒了。莫要再琢磨我為什麼不願意跟著你去死。我感念你當初到如今都對我仗義,也認定你人品敦厚,所以我才沒空去想死不死的問題,我只關心,你現在好好地活著呢,我只關心,我能不能竭盡棉薄之力,助你活得更好。」
她離開石桌走了幾步,想一想,又回來,俯視著顏思齊,開口的語調卻十分平靜。
「顏大哥,你並非朝廷命官,這座島上論能耐,你也比我們都強,所以做不做台灣土司、娶不娶文阿鯤,全在你點頭之間。但你既然答應了……」
顏思齊在月色里抬起頭:「我既然答應了,就會待文氏好,夫妻同心,敬她護她,而不是,把她當我的部下。」
鄭海珠靜立須臾,抿嘴笑道:「阿鯤很喜歡莊子的《逍遙遊》,她給自己侄兒,就想起名雲。」
顏思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