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方總覺得心中有些不舒服。
賀方住了聲,輕輕合上了捧在手上的《論語》,放到了書桌上。論語一卷完全由人手抄寫而成。紙面上的列列小楷,方正光潔,一絲不苟,近於歐體,工整得如同鉛字印刷出來一般。這是從歐體字脫胎而來的館閣體,賀方早年曾經被他的祖父逼著習字,學得也是歐陽詢,看著韓岡一筆一畫盡著心力抄寫出來的的方正小楷,只覺得十分的親切。
不過館閣體是滿清時代的說法,在賀方如今身處的這個時代則是稱作三館楷書——所謂三館,是昭文館、史館、集賢院的統稱,也稱崇文院。其地位在朝堂諸多館閣中最為尊崇,此時的宰相都是兼著三館大學士的館職【注4】——只是不論是何等稱謂,要想進學參加舉試,寫在試卷上的字體最好是這一種,否則讓負責謄抄試卷、以防考生考官串通作弊的書吏錯認了幾個字,那可就真是欲哭無淚了。
書卷中的文字雖是工整,但所用的紙頁卻甚為粗糙,書頁邊緣裁剪得也不平齊。很明顯韓岡制書的手藝並不過關。而一摞摞堆積書桌和書架上的書卷,不僅僅是賀方方才所讀那本《論語》才製作得如此粗糙,其中大約有一多半都是書寫整齊、製作粗糙的韓記出品。
賀方並不懷疑這些手抄本的出處,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離家遠行,寄寓在城外的破敗廟觀中。白天入城求學,夜中則就著殘燭月光,奮筆抄寫從同窗學友處借來的珍貴書籍,無分寒暑,不知節慶。這一幕幕的辛苦筆耕的記憶仍清晰至今存留在韓岡的腦海內,而為賀方所繼承。
韓岡的毅力和耐姓,賀方有點驚訝,但算不上佩服。大概跟自己高中時的努力程度差不多。都是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沒有一曰輟筆。
『十年寒窗已過,可惜沒能等到金榜題名的時候。……但就算苦讀十年,能中進士的機會,也不過像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比還沒擴招的大學還難考千百倍,這筆投資還真的不合算。』
承平了百多年,擁有兩千餘萬戶口,賀方估計差不多應該有一億子民的大國,如今是每三年才錄取三百餘名進士,平均一年只有一百。
而且進士科取士向來是東南多,西北少。福建、兩浙的軍州,一科出十幾個進士都不稀奇,甚至一個世家大族,一科出了五六個進士的事也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
而陝西一路二十多軍州,哪一科進士加起來能超過五個,都算是大豐收。連續十幾科都沒一個進士出頭,在西北的軍州更是常見。至少在韓岡留給賀方的記憶中,好像從沒有聽說這二三十年來秦州有哪位士子得中進士【注5】。
五六百萬人口的陝西路,每科進士都是個位數,平均到一年中,不到百萬分之一的比例讓人想想就感到絕望。
讀書、進學、參科舉、中進士,是賀方的這具軀殼原主人十年來的唯一追求。但希望如此渺茫,投入回報如此之低,讓賀方對科舉完全沒有任何興趣。他現在心中都在轉著該怎麼利用自己擁有的知識——就像造烈酒、肥皂、玻璃之類——在這個世界攫取地位和財富的念頭。
注1:宋代的田宅買賣分為兩種形式,一種稱為典賣,即田宅賣出後,賣主有贖回的權力,而買家無權拒絕,相當於使用權同時轉移的抵押貸款。一種是斷賣,也稱絕賣,賣家無權贖回。理所當然的,典賣的價格和斷賣的價格有不小的差距。
注2:宋代的主客戶與唐時不同。不再是按照本地土著和外來移民來區分,而是根據有無常產,也就是田地和房宅來劃分。家有田宅者是主戶,沒有的便是客戶。
注3:措大,古代對讀書人的貶稱,也有稱窮措大,村措大。
注4:北宋前期——也即是宋神宗元豐改制之前——但凡宰相都會兼任三館大學士。一般來說,宰相班次滿員為三人,首相為昭文館大學士,次相為監修國史,而末相為集賢院大學士。通稱為昭文相、史館相和集賢相。
注5:北宋一朝一百六十餘年,平均每年的進士數量大約不足一百,總體計算一萬五六千有餘。其中開封、兩浙、福建和江東諸路的州府就占到了八成以上,如福建建州八百多,福州五百五,常州近五百。而北方幾路則是寥寥無幾,常常是個位數。如文中所說的秦州,據地方志記載,北宋時期中進士的只有兩人,而秦鳳路近十個軍州,加起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