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
老人的語氣是命令的,叫人似乎無法抗拒。二人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
又走了一步。
白布掩蓋著是一具屍體。
一具孩子的屍體。
二人瞅到了孩子的遺體,渾身不禁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兒。那是一具怎樣的屍體呢,是一具讓人渾身不禁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兒的屍體。是阿埋和黎末也只瞄了一眼,渾身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兒的屍體。青紫的塊塊兒,鮮紅的道道兒,沒人要再去描述這具屍體了。
黎末心口一陣噁心,強忍著去挖土了。在離茅屋不遠的地方,從茅屋的窗子透出眼去,便看到剛出岫的綿雲。
然後黎末在老人的無淚無聲的哀悼中,略一遲疑,堅強地抱起孩子的屍體,抱起孩子很輕的身體,就像抱著一隻溫馴的小綿羊,把他很輕的像一隻溫馴的小綿羊的屍體放進一個大土坑裡,讓他入土為安了。
一粒一粒的黃土掩上去,一層一層的黃土掩上去。
老人的一腔哀慟忍不住爆發出來,像春暖之時湖面上裂開的寒冰,帶著春寒的料峭,映著新裁的柳葉,從上游到下游,從河中央到河畔,破冰聲如鑼鼓齊鳴,雜沓無序,氣勢洶洶,一江春冰往東流。安息吧。
為之動容。
阿埋說她見不得別人的哭泣,見不得可憐的人兒,便拋下黎末,靜靜轉出門去看風景去了。
被活活打死的。老人剛剛哭完,上氣不接下氣,語氣紊亂,帶著些痛快,也帶著些歉疚。他說,怪他沒保護好自己這唯一的親人。
一個比黎末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更要羸弱的、連站都站不穩的老人,要他怎麼去保護自己的孫兒?
是這孩子生前作孽,叫人給活活打死,還是這老人前生作孽,叫他白髮人送黑髮人,相依為命的骨肉如今也離他而去?
他們已經夠可憐了,為什麼還怪他們作孽?
作孽的是打死這孩子的人。他們不是人。
不知道為什麼有些人,明明是自己受了罪,還硬要往自己身上攬毛病。
自責,不僅毫無意義,而且是一種逃避。
你去怪別人啊,去怪世道啊,怪天命啊。自己承受得已經夠多了,不如在別處找個開脫。
當黎末的俠肝義膽激發出來的時候,他義憤填膺地想去替老人討回公道替孩子報仇的時候,老人輕輕說了一個字,說完這個字的時候,他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溫暖的微笑,然後安詳地離開了人世。
他說了一個什麼字呢。
這個字說得不清不楚,但叫黎末心頭一震。
因為這是一個經年的老人死前說的最後一個字。
老人說,「貓。」
貓?一隻貓活活打死了一個孩子?一個孩子被一隻貓活活地打死了?
那青紫的身體,那鮮紅的血痕?
黎末不由得打開了身後的竹簍,裡面那隻一路上都不吵不鬧的黑貓正坦然入睡,半截乳紅色的小舌頭機靈地吐在外面,便像一條毒蛇在挑釁的吐信。
難道阿埋講的那些傳說都是真的?這世界上難道真有這樣一隻貓?你講的那些傳說都是真的!這世界上難道真有這樣一隻貓!黎末感覺自己的身體有些顫抖,他不相信阿埋講的玩笑話,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什麼所謂的傳說中的貓。
他連連搖頭,心說,不可能,不可能。
阿埋回來的時候見到了安然離世的老人,只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埋唄,誰讓我叫『阿埋』呢!」
黎末又去挖坑了,這次要挖一個更大的坑了,而且是懷著一種惴惴不安的心情去挖一個坑。這個坑挖在方才那個坑的旁邊,方才那個坑裡剛埋入了一個人,現在這個坑也將要埋入一個人。這是一個無聊且沒有價值的活動。被埋的人無名無姓,埋的人也來歷不明。黎末揮著一個極不稱手的鋤頭,正吃力地與腳下踩著的土地作鬥爭。偌大的黃土地如同一個人的皮膚,鋤頭艱難地將其剖開,暴露出其中的肌理,然後如同割肉一般將黃土一寸寸挖出來,很疼,大地如是說。這時候土地似乎要流血,然而土地是不會流血的,只有活生生的動物才會流血。血是和生命緊緊地聯繫在一起的,於是黎末在邊走神邊揮動鋤頭的過程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