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禮部的奏疏。」馮保放上了最後一份奏疏,這份奏疏是禮部送來的,被馮保放在了最下面,不是馮保要針對禮部,而是這封奏疏,陛下看到了,一定會感傷。
朱翊鈞打開稍微看了看,隨後合上了奏疏,搖頭說道:「留中吧。」
這是極為罕見的留中不發,在萬曆元年張居正的陳五事疏中,張居正要求過皇帝,應批盡批,這麼些年來,陛下勤勉幾年如一日,奏疏很少在宮中過夜。
朱翊鈞摁著那本奏疏,手非常用力的說道:「再等等看吧。」
萬曆七年三月,已經年過七十七歲的俞大猷,上書請求致仕,皇帝沒有恩准,而是下詔讓俞大猷不用參加廷議,那時候,帝國已經開始準備失去這位為大明徵戰一生的將軍了。
俞大猷的身體時好時壞,身體好的時候,俞大猷會出現在皇家講武堂,出現在文華殿參加廷議,卻往往參加不到全程,就會疲憊,後來俞大猷自己也不肯來了。
俞大猷不願意被人看到他如此孱弱的一面。
萬曆七年六月中旬,俞大猷一病不起,傾注了皇帝大量心血的解刳院培養出的大醫官,對俞大猷的病情,束手無策,大醫官們最終確定,天人五衰,就是身體各器官衰竭。
萬里七年七月初,病重的俞大猷連續寫了三封奏疏,請求告老還鄉,俞大猷想要回家看看,皆被皇帝硃批否決,俞大猷又乞骸骨落葉歸根,陛下仍然不准。
那時起,京堂各個官署,開始準備。
兵部開始舉薦代替俞大猷的人選,禮部開始擬定俞大猷的諡號,而京營的將領們,都去看望了病重的俞大猷,朱翊鈞始終扣著禮部的奏疏,沒有硃批,他想等一等,他想再留一留,可人力終有窮時。
俞大猷戎馬一生,身上的舊傷極多,去年冬天舊傷復發之後,大醫官們就嘗試用過鎮痛的麻藥,但是俞大猷拒絕了服用,挺過了萬曆六年的冬天,已經油盡燈枯的俞大猷,終於要離開他用一生去守護的大明了。
所有人都知道,這位老將軍要走了。
三十二歲那年,俞大猷考中了武舉人,成為指揮千戶,那時候,是他身體最強力之時,他覺得自己可以憑藉一身血勇,為大明建功立業,開萬世太平,但那一年,俞大猷也得罪了福建按察司按察使,被按察使摁著一頓亂杖,然後被罷免了千戶。
那時候俞大猷想不明白,按察使明明是文官,卻可以打他軍棍,還能罷免他的指揮千戶官職。
四十六歲開始,俞大猷就發現自己老了,拳怕少壯,那時候,俞大猷感覺自己精力最充沛、血氣最為方剛的年紀已經過去,也是那一年,他被朱紈舉薦為了備倭都指揮,就是那個自殺明志的浙江巡撫朱紈,平倭平到只能自殺來證明自己沒有濫殺無辜的朱紈。
那年,俞大猷赴任,朱紈自殺,東南倭患,從此拉開了序幕。
那時候俞大猷已經全然明白了,朱紈要麼養寇自重,要麼自殺明志,再沒有別的路可以走,看似兩條路,其實朱紈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慷慨赴死,因為他的內心,讓他只能這麼選擇。
人活一世,看似有很多的選擇,但其實只有一條路罷了。
五十歲,俞大猷發現自己的飯量開始減少,而且常常患有腸炎,但是頻繁的軍旅生活,又讓他不得不增加自己的進食,來保證自己的身體隨時可以投入戰場,隨著腸炎的困擾,他的胃、肝開始或多或少的出現問題,那一年,他在平倭。
五十二歲,他開始腰疼,對於一個武將而言,腰疼是一件要命的事兒,他試過了很多的法子,但都沒有什麼好的效果,索性停止了嘗試,疼不死人,很快,俞大猷就發現自己已經有些老眼昏花,視力下降的明顯,對於一個海軍將領而言,視力極為重要,視力下降帶來的是,他已經很難射中天空飛過的海鳥,那一年,他還在平倭。
五十五歲,他察覺到了自己的力氣在變小,他第一次由衷的開始恐懼,自己將失去用自己的手中的劍守護大明的能力,筋骨皮骨,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萎縮,甚至連身高都低了一寸,但是這依舊無法阻止他為大明效力,平倭大抵是那時東南將領畢生夙願,來不及感慨韶華易逝,俞大猷再次加入了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