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過去了。
青阿睜開眼。好勉強。起先,她眼前還是罩了層迷霧。爾後一股血氣,從她的小腹一波一波朝胸口涌動、燙乎乎的。一低頭,只瞧見自個兒凸起的前襟。不遠處是李白的一張臉,眼睛卻盯著她的臉,說不上是緊張還是沮喪。她意識到,她的身子正軟軟地平躺在驛站值房寬暢的暖炕旁。而瞧見青阿回過氣來,李白這才從她的臍下慌忙抽出手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娘的,醒啦!」有人喜不自禁,卻是粗魯地嚷了一句。
青阿胸前一顫。她這才隱隱約約聽得女人的抽噎聲。憑直覺,她猜想便是這家「福記」染坊的老闆賈二的老婆子。而叫她費解的是吼這一句的,竟是驛站的老亭長。而更讓她費解的是,老亭長說罷這句話,讓一個小丫頭端來碗滾燙的湯藥,不由青阿分說,便幾乎是硬逼著她喝了下去。隨後竟把屋裡所有的人,連同李白與自個兒一齊攆了出去,把她孤零零地留在寬寬大大的一張炕上,面對一盞如豆的油燈。到了這時,青阿這才感覺頭痛欲裂,嗓子眼腥腥的。沒多大一會兒,她便昏昏睡去。這一覺,青阿真箇是睡得天暗地昏、乾坤無色。直到第二日晌午,她才醒轉來。扭過臉一瞧,身旁空無一人。再抬頭看去,卻分明是一間極豪奢而雅致的閨房。床頭的梳妝檯上,一盆水仙花青驄欲滴,高高低低開滿了臘梅似的白花兒,剎是好看。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
頓覺神清目爽。
370.閨怨
她探出胳膊。
隨後,一把掀起隈在胸前的輕裘。就在這被子掀動的一剎那間,一樣東西「吱溜」一聲滑下了炕。
青阿一骨碌起了身。
抬眼看去,卻是那疊從恩語和尚懷裡奪來的文稿。心裡一酸,眼淚汩汩而下。一時間,腦袋裡滿是先前對眾人、尤其是李白待她的冷漠無情的怨恨與惱怒。如果不是身子軟得動彈不了,她真想起身大罵李白一頓。於是,她趕緊溜下炕來,把它撿了起來,小心地撣去著地那一面的灰塵。展眼一瞧,第一面便是恩語提到過的、也是她最喜歡的題為《金陵酒肆留別》。她把最後一句,「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又吟了一遍。忽然,她又記起昨天偷偷抄來的兩首《寄遠》。寄遠者,顯然是寄給與他結婚已三載、情篤意合的妻子的。詩道——「三鳥別王母,銜書來見過。腸斷若剪絃,其如愁思何。遙知玉窗里,縴手弄雲和。奏曲有深意,青松交女蘿。寫水山井中,同泉豈殊波。秦心與楚恨,皎皎為誰多。」其後是題了「又一」的短章:
「陽台隔楚水,春草生黃河。
相思無日夜,浩蕩若流波。
流波向海去,欲見總無因。
遙將一點淚,遠寄如花人。」
371.巧珍
這當口,屏風外一動。一溜煙跑進個半大丫頭。丫頭眉清目秀。沒等青阿開口,她便斂衽一拜。隨後笑吟吟地碎步上前侍侯。
青阿一愣。再定心一瞧,才認出是染坊的老闆賈二的小閨女巧珍。
此時,她才覺得身下有點兒涼。於是趕緊挨到炕邊。巧珍見狀,忙幫著她挪到炕上去。這丫頭也不多說,只是上前給她掩上被角。順帶著要把那疊文稿從她手裡取走,說是讀了傷神。青阿哪裡肯依,反而順了文稿的次序,挑她喜歡的歌詩吟詠起來,還指著那一個個字給巧珍。巧珍不識字,開始也沒把甚「歌詩」當一回事。及至聽到「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飛。十日三千里,郎行幾歲歸?」,她忽然悟出點味兒,頓開茅塞,要青阿把先前吟過的幾首,又吟了一回。這便是——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峨眉山月歌》);遠渡荊門外,來從楚國游。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渡荊門送別》)當青阿吟到《靜夜思》,巧珍覺得這「歌詩」格外有趣,對照了一個又一個字,把「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象捉小蟲似地那字兒捉了出來。而她最喜歡的卻是題目不顯眼的《江夏行》,竟央求青阿一連吟了三遍,直到差不多會背了才罷手。
說話間,她離了炕、朝門外瞧了一眼。隨後閉了眼,搖頭晃腦、結結巴巴,卻也把它一字不拉地背了下來
四十九.有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