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並不想見到她。
這一別就是幾個月。
這幾個月,整個國家都在劇烈震盪,每個人都被時代的洪流席捲著身不由己,大時代的腳步大跨步向前,這個飽受摧殘的國家終於迎來了一個新的時代。
一九七六年九月,那位偉人去世,十月,四人幫被打倒,這場持續了十年的紅色革命終於結束。
許許多多被它拆散的家庭終於能重聚,千千萬萬被它改變命運的人終於看到了曙光。
可是郭克儉的家卻在這個時候徹底散了,他的父親等來了四人幫被打倒,卻沒熬過病痛,在郭老將軍平反的那天去世了。
郭老將軍的平反工作是沈爺爺親自主持的,在四人幫被打倒之前就在秘密準備資料,作為他們迫害革命功臣的罪證第一時間公布於眾。
郭老將軍的事一解決,郭克儉的父親也馬上被摘掉反革命的帽子,恢復職務,作為綏林縣副縣長舉行了追悼會。
周晚晚是在追悼會的前一天聽到這個消息的。
「本來他父親只是長期營養不良和勞累過度引發的肝病,好好調養著,肯定能熬到平反,到時候去省里的大醫院治療,絕不會這麼早去世。」周晨不顧沈國棟的反對,還是告訴了周晚晚真相。
「他是被郭克貞拉去批鬥,氣得當場吐血昏迷的,是他自己存了死志,什麼藥都救不過來的。」
郭克貞回城接班以後,為了積極表現,博取大義滅親的「好名聲」,在單位獲得工友和領導的承認,快速在「革命隊伍」里占有一席之地,大公無私地大義滅親,把重病的父親拉出來批鬥。
郭克貞從小就「識時務」,後來家裡突遭變故,她那么小的年紀就知道巴上沈國慧,甚至能在沈爺爺面前露露臉,讓自己在學校里的日子好過很多。
要說她對「革命事業」多麼堅貞執著,誰都不信。她也不一定是對父親沒有感情,可是父親已經被打倒了,在當時看來,這輩子算是徹底完了,她還要活下去,如果批鬥父親能給她帶來好處,這也是「吃小虧占大便宜」的事。
誰都想不到,在她把父親拉出去狠批狠斗以後的幾十天,這個世界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那個被人打倒再踏上一萬隻腳的父親又成了人們敬仰的副縣長,還要在全縣最大的禮堂開追悼會,各單位都組織人去悼念。
周晚晚和周晨、沈國棟到的時候,大禮堂里已經布置得莊嚴肅穆,很多人在門外等著進去悼念死者,慰問家屬。
「縣委領導班子的人都到齊了,一個沒拉!省里都來人了!這位郭副縣長真是會挑時候!你看這葬禮風光的!」前面有人在小聲議論。
「會挑什麼時候啊!這要是能再熬幾天,能死在縣醫院?就人家那個大首長爹,就是死了也管用,早送省里送北京去了!治好了再回來,那可不是一個副縣長的事兒了!」
「就是!才四十八!正是往上升的好時候!這要是能熬過來,以後說不定能坐到什麼位置呢!」
……
縣領導班子的人出來了,在外面等著的親友和各單位的人陸續進去給死者鞠躬,跟家屬握手慰問。
周晚晚幾個人進去,在家屬區只看到了郭克儉一個人。
郭克儉比上次看見時更瘦了,站得筆直,臉上一絲血色沒有,總是溫文儒雅的眼睛裡一片冷冽,臉上的表情卻很克制,禮貌地跟人握手,簡單寒暄,說話舉止跟平時一樣進退有度,滴水不漏。
金秋十月,外面的陽光金燦燦地散發著暖意,靈堂里擺滿花圈,人來人往,低低的說話聲和哀樂混在一起,有種不真實的隆重熱鬧。
可是站在那裡面對這一切的郭克儉卻讓人覺得他是獨自站在風雪肆虐的曠野中。
周晚晚跟在沈國棟和周晨身後來到郭克儉身邊,看著他們倆跟他握手,說著「節哀,郭伯伯看到今天也能安息」、「如果有什麼我們能幫上忙的不要客氣」之類的話。
輪到她,她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只是想到那天提到母親去世的郭克儉,那時候他還肯找人傾訴,還能露出傷心悲痛的表情。
現在的郭克儉,身上只有冷冽和堅硬,仿佛是一個冰雕,用力一敲,他就有可能嘩啦啦地碎掉。
第三七七章 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