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夕晚照,垂下千條萬縷,像在兩個寰宇於「虛界」的戰鬥中波盪出的塵埃之間厘出一個篩子來,使得光明與陰暗有別於往常的分明起來。
遠遠地看,仿佛有一個籠子,罩住了燕十一與李半山。
陰暗與光亮,兩個相生又相逆的對立面,千古來不知誕生了多少相悖又貫通的生命問題。譬如說很多時候,在光芒下,在燈光里,在千萬雙眼睛的焦點中,是如坐針氈還是怡然自得?我們每個人對於這些光的或迎視或背立的選擇,決不是一種偶然為之的習慣,那與每個人的心境有關。
此刻光暗的環境下,二人分立,燕十一幾乎完全沐浴在晚照中:他的滿頭醒目的紫發,被照得如同柔軟的紫金色的稠緞,在被陽光塗成金黃色的塵埃里鮮活地跳躍著,仿佛有著旁的死物所沒有的生命力;他的一襲紫衫,仿佛丹青聖手濃重渲染過般的鮮艷奪目;他背後的那一柄比普通苗|刀還長三尺的紫夜刀,讓人根本不敢直視,因為你一看它,眼睛就要深陷進去,它紫得發黑,像深淵似的俯視閻浮世界。
有誰不知道,但凡燕十一的到處,天地里任意一個小角落,都充斥著他那自信且妖異的輕笑聲。
這所有一切,在光芒下都纖毫畢現無遮無藏。燕十一就是這樣的男人,連他那比女人還要美的如果不看喉結根本辨不清性別的臉龐,也全部的呈現出來,讓人相信無論上面做出怎樣的傲慢,都能得到原諒。
李半山原來是怎樣的人呢?他原來出身高貴,年少成名,修行上一路高歌凱進,年紀輕輕就突破了神聖領域,順理成章執掌了道庭,堪稱光彩奪目。歷數他的前半生,除敗給李苦一次之外,簡直再也數不出第二處瑕疵。
哪怕到了他為了維護道庭的神聖性與正義性,為了維護他的統治,不肯正視與奉天教的關係,甚至於排斥,導致被人輕易扳倒,軟禁在天涯海角,他的內心都沒有絲毫的動搖;直到他看見了自己的大徒弟——韓天子的慘狀。
李半山看到了韓天子的慘狀,人生首次感覺到了心疼與愧疚。韓天子的雖帶著委屈卻沒有怨憤的堅毅的眼
睛,像極了一面鏡子,折射出了他內心的陰暗和自私,由此一切光彩離他遠去。他在心靈上產生了自我否定。
在這光暗的交界裡,他人生首次立在陰暗面,只因為那些光芒,會灼到他內心的陰暗處,灼得他發痛,痛就會發狂。他的臉色也如他的心靈一樣,陰沉沉白慘慘,像是用蠟筆塗成。
「我會殺了你,然後滅絕燕子塢!」他用陰沉沉悽慘慘的語調說,聲音有些嘶啞。給韓天子傳功後,他的狀態並不上佳。
「真是不幸。」燕十一輕笑著,如有柔波把周圍的塵埃都盪開,「雖然你的決心稍微地閃耀起來了,可是一個遲暮老人的瘋話,並不在我心裡產生分量。」他話語裡絕不含半點炫耀,而只是訴說一個事實,真如他六年前的所說。
僅僅才不過六年時光,當初的須舍掉星君才能對抗李半山一擊的年輕人,已成長到了如斯地步。
李半山不管心境怎樣變化,脾氣卻不會隨之改變的,一雙老眼噴出濃郁的怒火,他已不再多發一個字,他已下決心割捨掉內心殘留至今的惜才之心。
「道無邊際,道無崖岸……太上無量,北斗玄星……」
李半山的印堂出現一個神聖的符印,由他的天門處,亦即天靈蓋上出現一粒飽滿的元神。
「烈烈惶惶,忽其日月……微冥微運,如宿如寂……」
伴隨著他的口中發出的浩浩蕩蕩的真言,那一粒飽滿的元神,突然像紫羅蘭般猛然綻開,一具飽滿充沛的人身倏地頂天立地。這具「真君法體」,竟與旁的「顯聖」不同,看起來竟如同由真實的血肉骨骼填充而成。
這個時候,神聖的光輝照耀下來,將李半山的法體與本體,都照得透亮。這讓他的莊嚴肅穆的神情格外顯眼,宛然正在做的不是抵禦外敵,而是主動發起的誅殺邪魔的主持正義的活動。法體一經圓滿,已見得一個塔,共九層,由法體手中升空,跟著向燕十一壓下來。
此刻夕陽斜下,西方的半輪晚照,煥發著生命的餘熱,正是一日裡最美的時辰。
「將逝的夕陽,將傾的輓歌,將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