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些咿咿呀呀的聲音響起的時候,茶館裡,坐著的、站著的,擠得滿滿當當的人。
老人居多,年輕的大多是來湊熱鬧瞧個稀奇而已,不一會兒,便搖著頭,感慨著「沒什麼意思」離去。
景熙拉著我,從人群中擠過去,趴到台前仰著腦袋看戲。
台上的人兒比畫片上的樣子還要嫵媚,縱然是男人,也頂著一層厚厚的妝,眼睛被畫筆描得細長,眯起來,仿佛是兩片墨色的柳葉。
臉上不知道是不是想要化成白裡透紅的感覺,但在我看來,和老人們作壽宴時候蒸出來的壽桃差不多。台上的人兒翹著蘭花指,唱著我聽不懂的戲詞,咿咿呀呀的,也琢磨不出他的腔調,只能從他的表情讀出一點戲中的悲傷出來。
景熙的爺爺說那是崑曲,江南獨有的調子,婉轉哀悵。唱戲的人眼眸如水,唱到情深惆悵處,似要與那哀愁相思一同化作一潭碧水一般。
一顰一蹙,似有羽毛划過心裡那平靜的湖面,泛起淺淺的憂傷漣漪。舉手投足間,盡顯嫵媚,佳人柔若無骨,才子清秀俊雅,共寫一筆花前月下的惆悵佳話。
我曾等到曲終人散之後,跑到後院去找了班主抄一段唱詞,在歸去的雨巷,想著詩人吟過的那丁香般的女子,蹙眉唱道:「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挽著蘭花指,在窄窄的巷子,點著牆上歲月斑駁的印跡,似細數這戲曲一生的紅塵悵往。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崑曲並不是這個戲班唱得最好的戲曲,他們最拿手的是京劇。在戲班離開這個小鎮的前幾天,我和景熙又繞到茶館的後院去,聽得他們唱了一曲《霸王別姬》。不同於崑曲的唱腔,少了那份溫柔如水的婉轉哀思,細膩綿長的音符中多了一股蒼涼式的憂鬱。
戲班在小鎮唱最後一場戲的那天,一場薄雪飄落在江南這片多情的土地上。南方的雪沒有北方來得那般猛烈,溫柔得像春天裡飛揚的柳絮,輕盈地飄落下來,剛觸到大地,便融化了,地上只是濕濕的一片,而空中則是漫天飛揚的白絮。茶館來了很多人,來瞧這離別前的落幕之戲。這一曲唱的是《牡丹亭》的終了,麗娘借屍還魂終與柳夢梅結成連理,如童話般的結局。茶館裡的人們喝一聲「好!」然後鼓起掌來,戲到終了,依依不捨地散去。?
茶館的人散盡了,小鎮的雪也飄得大起來,在青瓦的屋頂上鋪上一層薄薄的白色涼被,漸隱了青苔的石板依舊濕濕的,人們將未來得及融化的白雪踩到青石板的凹痕里去,消失了蹤跡。
生活南方的小孩是很喜歡這樣的雪的,紛紛跑到院子裡,伸出雙手去接住這飄落下來的精靈,落入掌心,還沒細看,它便迅速融化在手心的溫度里。
到最後,一雙小手凍得通紅,卻還是沒能看清那雪花的模樣。孩子們都期望它下得更大一些的,這樣就可以像電視裡的那樣嬉戲,像課本里寫的那樣堆雪人、打雪仗。只是期許中的那一夜之間覆了天地一體白色的雪,飄到江南的天空,也變得溫婉起來,輕盈如絮,觸地即化。?
新年夜裡,氣溫悄悄潛到0度以下,雪落無聲,石板凹痕里的積水用難以覺察的方式發生改變,與飄落的雪絮融合,折射出清冷的光。
整個小鎮都沉睡在雪絮輕盈地覆蓋出的被窩裡,人們沉睡在安然恬靜的睡夢中,沒有爭吵,沒有犬吠,被深藍籠罩的黎明前夜,天地一片肅靜。
一個沉悶的聲響,薄冰破裂開來的清脆樂符,試圖打破這雪絮飛揚的冷寂之夜的寧靜,最後卻消亡在一聲長長的無奈嘆息之中。
窸窸窣窣一陣響動之後,又歸於無聲的寂靜姿態,雪絮飄落下來,覆蓋在那道蒼白的痕跡上,沾滿灰黑色的新泥。小鎮依然沉睡在夢中,一副安然的模樣。
清晨,飄飄灑灑了一天一夜的雪絮停了,有陽光從雲層間隙灑落下來,在小鎮完全甦醒之前,融化了石板上薄薄的冰層和積雪,只有青苔和瓦片上還殘留著斑駁的雪影。
雞鳴,犬吠,鍋鏟碰撞的聲響隱在油煙與飯香之中,小孩子的鞭炮聲噼噼啪啪地響起……小鎮漸漸甦醒過來,喧囂四起。
景熙家的門一早開始便虛掩著,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