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個男子,該有多好呢?』有一天夜裡,她在夢中低語。
那時候,我不懂她為什麼這樣說,也不懂,為什麼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裡含著抹我看不懂的哀愁。
她將越來越多的時光消磨在書畫上,即便是睡覺時,也不願意畫筆離身。
漸漸地,她的父母開始不安起來。
小時候,女兒對書畫的沉迷讓他們驕傲,可在女兒長大後,這份驕傲就成了不滿。
他們希望她像城裡其他的女孩子一樣,喜歡華服美食,喜歡呼朋伴友,喜歡悄悄與將來的夫君見面。
可是,所有的這些,她都不感興趣。
可是,她的父母希望她感興趣。這世上的父母,總有那麼一些,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喜歡他們所期望的,憎惡他們所憎惡的。
可是那個漸漸長大的人卻不願意屈服,不甘心俯首。
她只是單純地喜歡著筆和墨的交匯所孕育出的山高水長,只是捨不得那份純粹的幻滅。可是,他們都不允許。
我知道她的傷心,隨著她的心意,在紙上渲染出一片雲煙,一抹山水。山下幾處茅屋,一行柳。
我畫完,筆頭枕著硯,筆桿點在雲煙里。
她見了,便會笑。
然後,在茅屋邊上,添一畦新韭,一排芭蕉。一個年少的女子,在屋檐下獨立。
女子眸子如秋水般澄澈,身姿修長。她安靜地立在屋檐下,風將她的衣衫和垂落在頸前的一縷青絲吹得高高颺起。
我有時會加上一個年輕男子,這男子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穿著一身描著水墨寫意的長衫。
他的頭髮很長很長,鬆散地披散在頸後。他的身前,是巍峨蒼茫的山。身後,是大片浩淼的水和一縷縷朦朧的雲煙。
男子和少女相對而立,像是在看對面的人,也像是在看遠處的山和水。
這樣的遊戲我們玩過很多次。
『你若是個人該有多好呢?』她低下頭輕輕地嘆。
我不明白。每當這時候,我什麼都不明白。我會突然讀不到她的心思,尋不見維繫在我們兩個之間的那種聯結。
她終究是個活生生的人,而我。只是一支會說話的筆。
你知道麼,於我們這類從靈物中自然孕育出的魂修而言,沒有實體依傍的靈識,若沒有相應的功法,那就只是單純地念力的集合。
她以純粹的畫之心孕育出了我。當她的畫心被情感牽絆。情障迭起的時候,我們之間的聯繫,就會消失。
於魂體而言,占有和放棄是本能。
而所謂情愛,那是人族和獸族們出於繁衍後裔所衍生出的複雜情感。
再後來,不知道究竟是從哪裡傳起了流言。
流言在家裡的僕從中傳,也在帝都那些所謂名門望族的高門貴女中傳。
他們說,我是一隻妖異的筆。據說,這支筆攝住了主人的魂魄,讓主人沉浸於書畫中不能自拔。
我不知道這些流言究竟從何時起。從何時終。
更不知道她的父母不知從何處請來了一個道士,那道士的目光已經落在了我們身上。
我只知道,這時候,我已經不能隨意地聽到她的心聲了。
之後那一年的春天,城裡的桃花開得燦爛。
碧柳妝成,錦霞接天,帝都的風都帶著淡淡的甜香。
在一個春暖花開的夜裡,她忽然帶著我離開了家。
「我不想扔下你啊!」她說。
「我們到遠處去吧,到有山有水沒有外人的地方。」
我無聲點頭。
可是,很快就有人追來了。
追來的是一個薄有修為的道士。
他眼底都是熱切貪婪的光。口口聲聲除妖滅魔,要收了我這支妖筆。
我的主人怎麼會願意順從,她的淚水從腮邊滴落到我的筆尖上,那樣涼。那樣冷。
就在那妖道要得手的時候,情況又起了變化。
一個雲髻高聳的宮裝女子從天而降,滅了妖道,帶走了我的主人,以及主人手裡的我。
她說是要收我的主人為弟子,傳下她的道統。
我們第一次知道。
175.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