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侯到的時候,南安侯夫人正撫著床痛哭。南安侯走上前去,也嚇了一跳。他幾十年沒見過自己岳母,記憶中,還是沒離京的時候,那時南安侯三十來歲,有一年回京,在宮裡隔著條花徑,與岳母打了一個照面。
當時官員們朝見,命婦們進見,各走各的道路,互相不能言語。當時岳母白髮蒼蒼,但還精神。和今天這枯乾瘦弱的矮小婦人相比,簡直是兩個人。
南安侯心想我也不必唏噓,過多的難過也像是假的。幾十年沒有和她通過音信,今天誠誠懇懇的反而自如。就問了一句:「平日裡飲食可好?」
「……好……」老老太太嗓子拉風箱似的吐出這個字,那嗓音嘶啞難聽,如扯生鏽鐵鋸,又氣弱如遊絲。南安侯暗中嘆氣,又慶幸自己這一回到了床前。
他家岳父去世那年,南安侯明明在京中,當時的文章侯父子幾乎是求他,南安侯也不肯前來。梁子,是一層接一層的深起來的。
好在起先是誰不對,還能弄得清楚。
南安侯不是要說自己妹妹有多麼的對,事實上他對倩玉姑娘起初是沒有過多感情的。他知道他的妹妹不應該在宮中許親事後,就說未過門的嫂子不好。可妹妹不好,不代表南安侯夫人就可以和妹妹對著幹。
妹妹總是自己的妹妹,妻子卻還不是枕邊人。妹妹總是自己那唯一的妹妹,妻子卻半點兒不體諒。
再加上倩玉姑娘一片深情,可以為他去死。南安侯正處在一個男人的傷痛中,他對倩玉沒有深深的愛上。雖然他若娶的是倩玉,他會愛她。他只是處在男人的情懷中,竟然她這樣的愛我,我卻不能回報。
她的死,又是因我來的。
他正難過,新進門沒圓房的妻子,又和他唯一的妹妹,家中的掌珠——哪一個姑娘,不是家中的掌珠呢——安老太太和南安侯夫人一個不讓一個,一個仗著父母兄長疼愛,一個仗著我上面有人,除了沒大打出手以外,別的事一一干來,都不遜色。
南安侯就還是要怪南安侯夫人了,而且也怪這床上就要西去的老太太。看著她此時枯乾老樹狀讓人淒憐,當年,卻也是爭吵的一把子好手。
一切就都要過去了,這個房間裡都平白生出逝者就要離去的辭別意。南安侯心中嘆氣,面上安慰,靜靜的看著他的岳母。
老老太太也凝視著他,年老人的眸子裡反而更有一種透達。她沒有告訴南安侯你的岳父死前已有和解之意,是我對兒孫們隱瞞,又和你鬥了幾十年;她沒有任何歉意。只是這樣看著本應該是自己最得意的一個晚輩。
他仕途佳高,處事平穩,本為應該是文章侯府的一個大好助力,卻生生的弄成一世里的冤家。
她只是手抬起來,指住床頭一個大箱子,再扯動難聽的嗓音:「給……」就在眾人以為這箱子裡的東西是給南安侯時,老老太太卻手一轉,指住掌珠。她的眸子也看過去,盯住掌珠。
人人都看得出來,老老太太此時是不糊塗的。
她再道:「給你!」
清晰的說完,咽上最後一口氣。
房中痛哭聲大作,文章侯撲上去大哭,南安侯夫人頓時暈厥,讓人扶出。二老爺三老爺都號啕起來——對於長輩的死,哭得越傷心在外人聽起來,代表著越孝順。掌珠在哭聲中還愣著,那箱子給自己?
她也能看出來曾祖母當時是明白的,她在最後的迴光返照中,把一輩子不和的女婿找來,卻當著他的面,說箱子給掌珠?
韓世拓是曾長孫,也正在大哭,就沒有人能解釋掌珠的疑問。這件事兒是怎麼了?掌珠自問可一天沒孝敬過她。
站在一旁的南安侯卻明白了,老老太太一生都是精括括的,比精明還要精明。女兒親事她沒有挑錯人,但她沒處好,挑人眼光還是精明的。
她到臨死,又精明了一回。
把東西給了掌珠,就還在文章侯府手裡。而當著南安侯給,卻又是明白的賠禮之舉動。在不是地方不對,耳邊處處是哭聲,南安侯可以哭笑不得。
他娶了個妻,受了一生的氣,到最後什麼也沒摸著。那你叫我來作什麼?雖然不是想你東西才來的。可…。這看著自己,指給掌珠?還是讓南安侯打心裡想發笑。
此時又不能笑,南安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