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者中象裴嗣父子這種狀況很普遍,本身不算普通百姓,而是士人,但身無官職,又乏財產——或者在路上被搶光了——渡江後衣食無著,只得依附同郡豪門居住,就此逐漸形成了一種無奴婢之名而有奴婢之實的特殊中間階層。不過裴氏父子運氣還算比較好的,突然聽聞裴家正支有人南渡了,那就趕緊央告著衛氏,要到建鄴來抱大腿啊!
而衛氏原本在中州就不算頂級豪門,尤其衛瓘父子遇害後,就光剩下有爵無官的衛實一支,以及一些孤兒寡婦(比方說衛玠就是衛瓘之孫,次子衛恆的次男),勢力日蹙,因此南遷後也不敢居於建鄴附近,而被迫得在相對偏遠的江夏落戶。
——還有一支跟他們都比較熟的解縣柳氏,也是河東豪門,則定居在了襄陽。
這回還是衛展、李矩都有出仕琅琊王之意,所以才帶著衛玠等人到建鄴來謀官,順道讓衛夫人教教王家小子書法,跑跑王氏的門路。結果聽王導跟他們說,東海王妃同樣南渡了,不日便會從壽春趕來,所以趕緊的,把衛門裴氏他們都叫過來認親哪。
既是同郡,本該抱團取暖,而且巴上裴該用處還不甚大,若能蜷伏在東海王妃羽翼之下,那前程就比較有保障了。
裴氏父子則欲趁機脫離衛氏的庇護,復歸本家,一提出此議來,裴該自然無有不准。一來庇護宗族,乃是這年月的政治正確;二則他缺錢更缺人,若如裴氏所說,想在江東厚殖產業,重振家聲,就非得招攬足夠的辦事人手才成,那還有誰會比同姓更加可信呢?
裴嗣、裴常只要不是太傻,肯定懂得只有宗族繁盛,自己小家庭才能水漲船高的道理,而且他們家偏離主支很久了,自身又無官無爵,起碼一兩代內,也根本不可能爬到裴該腦袋上去。至於陰奉陽違、以庶欺嫡、以奴欺主等事,裴該若是夠精明呢,那就不成其為問題,若是顢頇呢,換了別姓一樣可能捅簍子。
因此裴該便把裴嗣、裴常一家子七口人全都留下了(衛氏當然不敢不放人),並且取出琅琊王所賞賜的那三百畝田契,要他們先去勘查一番,看看能否挑起管理的重擔來——眼瞧著便是春播之期,此事萬萬不可耽擱。
這三百畝田地的位置,是在東南方的句容縣境內,距離建鄴城五十多里地,照理說最多兩天便能打個來回,但裴嗣父子去了整整六天,才又重返建鄴。過來向裴該和裴氏——理論上那田地是東海王家的,還不是裴家的——稟報產業情況後,裴嗣趁機就說啦:
「我家田產往南不遠,在丹山之北,有一小澤,名為丹湖,其水自地下湧出,而注入秦淮。據鄉人言,湖多產出,魚蝦、蘆葦、菱角、菰米等,且有野雁、白鷺,及沿湖田地可萬二三千畝,分在土著南貉手中,尚無豪門占據,因思若以東海王家之名強購之,斷無不得之理也……」
有些話裴嗣沒敢宣之於口,那就是:真可惜東海王家如今只剩下一名寡婦,而裴文約才剛南渡,也還沒什麼勢力,所以咱們不能強搶,只好求購。可是不管再怎麼打著王府的旗號,壓低地價,你終究得拿點兒錢出來吧?可是——你們有錢嗎?
裴嗣父子一張嘴,就能聽出來確實是裴家人了,家學淵源,口舌便給,真有噓枯吹生之能,一番描述,把小小的丹湖吹得簡直比芍陂、巢湖乃至具區(太湖)還要富庶和美麗,聽得裴該多少有點兒心癢難搔。魚蝦我所願也,雁鷺亦我所願也,尤其雕胡飯我還沒吃過哪,很想嘗試一下……
裴氏建議說,不如我再跑趟琅琊王府,求司馬睿多賞賜點兒錢財吧?裴該搖搖頭:「恐大王也無甚余財,且若厚賜我等,則他人將如何議論?」算了,還是我去找有錢人打秋風吧。
於是便去拜訪王導,說是來借錢的,王導問他:「所須幾何?」裴該也沒有地價的概念,隨口就報:「無需百萬,有數十萬可也。」王導當場就驚了:「何須如此之多?!」他大兒子王悅恰好在旁侍立,聞言也不禁脫口而出:「裴君以我家為巨富乎?」
裴該一翻白眼:「江東皆卿家產業,安得不富?」
王家父子當場就驚了,隨即王導呵斥兒子,說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兒,轉過臉來,就要求裴該慎言:「江東乃國家所有,何言我家?」就算是真的你也不能這麼明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