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誥

    羊子曰:「君子辟內難,不辟外難。」君子奉其身以處夫安危存亡之際,其由此者權也。

    將貴其生,生非不可貴也;將舍其生,生非不可舍也。將遠其名,名亦不可辱也;將全其名,名固不可沽也。生以載義,生可貴;義以立生,生可舍。名以成實,名不可辱;實以主名,名不可沽。

    雖然,較計籌量於利害之交,而佹得佹失之無定矣。審輕重之衡,達動吉之幾,其惟周公乎!故「君子辟內難,不辟外難」,為周公言之也。

    奚以明其然也?《大誥》曰:「天惟喪殷,若穡夫,予曷敢不終朕畝!」不辟外難之謂也。紂於武王,君也。周公於殷,非臣也。君臣義絕,故曰外也。武王勝殷以受大命,外事也。周公殄殷以紓王室,內事也。事在內,難在外,則執詞稱戈,虔劉之以無遺種,忠厚之名有所不得而惜矣。何也?周公之忠厚者道在周而不在殷。

    夫既不惜其名,則亦不貴其生。不惜其名,故《泰誓》之稱天比德而以爭其名者,《大誥》無所爭於曲直,而誓以必往。不貴其生,則「十夫翼予」、「卜陳並吉」而必往。借其不然,亦不憚肝腦之塗地,以決存亡於一旦也。故曰「不辟外難」也。名之弗辟,而況於生乎?

    若夫二叔之流言,其逆亦易辨也。沖人雖幼,所任用者獨開國同心之士,非有若上官桀之懷逆幸亂;二公在位所共喻者,因暨女共濟之心,非有若蕭至忠之背公死黨也。借令周公敷心腎肺腸以誕告二公,控沖人,扶百尹,正流言之罪,先發以制三監,成王不能立異以蔽奸,望、奭亦且同心以致辟,則殷孽之蠢,無藉以興,郭鄰之罰,亦可以未成而從未減。

    然而周公不此之務,則「辟內難」之說也。何也?名以有實者也。以弟伐兄,以臣挾主,名之不順者也。生以載義者也。禍中於君,則生無可貴;禍中於己,而舍進退有餘之身,履凶蹈危以庶幾於必克,則是襲義以輕生也。一日之實,萬世之名,實輕而名重矣。


    辟以遠害,與弗辟以爭利,動之微而吉凶判矣。度理以安心,潔身以寡悔,未有如辟之善者也。於是決策引身,居東以辟之,斯以為內難之宜辟者也。

    雖然,辟內難者,公之獨也。公羊子乃以例季友之奔陳,則非也。公之內難,於公而發者也。友之內難,不於友而發者也。難發於公而弗辟,則罪人有挾以內熒,愚賤府疑而不解。萬一不幸而有若袁盎者捭闔於沖人之左,則身殞而國危。尤不幸而有袁紹、韓馥之流以擁劉虞者加諸公,則展轉於狂狡之手,而益無以自安。

    出乎聖,入乎狂,君子不狎勢之未然,而過信其無憂,以蹈猝然之禍。龍亢而無悔,盤桓而居貞,則墮實以全名,使二叔無可托之兵端,而王室之受毀亦小矣。若季友以年少望輕,廁二凶之末位,非有若孔父之見憚於華督也。彼二凶者,亦不託友以啟釁,若陳氏之於高、國也。

    使淹留觀變,垂涕以告莊公而早為之備,正色以矢同朝而漸削其權,將弒械不成而誅戮亦息,是固友慷慨捐生、毀家報國之一日也。生非必舍,徒深畏死之心;名亦無嫌,乃幸中立之免。嗚呼!友之去,其有低回惉懘而弗克自主者乎!公居東而罪人之情以得,則轉託於小腆之紀敘,故天下益知其誣。友奔陳而仲叔之黨益崇,則假手於仆圉之賤臣,乃君父兩逢其禍。

    且公之辟,尚父以為師,君奭以為保,何有於毀室之禽心?借公返國無期,而奠宗周於衽席者規模已夙,則公自可輕西顧之憂。友之出也,陳非可托之援,魯無可任之人,慶父之小丑乃敢以一世一及昌言於危病之日,是君側空而季謀不夙,從可知已。

    故友惟不終辟也。使友而終辟也,外則邾、莒為之援,內則哀姜為之主,公子申之不死而不竄也,其餘幾哉!故曰「辟內難」,公之獨也,非友之所得例也。

    嗚呼!名與實非有異也,生與義不兩重也。順天理,協民彝,自非若公,蓋無可辟者焉。故曰,食焉不辟其難,義也,無所間於內外也。

    聖達節,賢守節,不肖者毀節。劉隗走羯胡以偷生,庚亮匿草間而泥首,留正棄相印而潛出,陳宜中托失風以居夷,不審內外之殊,一於辟而忘恥,不亦赧乎!忠孝之際,死生之界,古不可援,跡不可踐,亦喻諸心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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