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曾經給吳質寫信,回憶他們的宴會。在那一篇《與吳質書》裡,他以一排漂亮的駢句,鋪陳已經過去的好時光:說他們出去玩的時候,各自的車子連在一起,在北場追殺飛禽走獸,提著獵物到南館去吃飯聊天。「浮甘瓜於清泉,沉朱李於寒水」。大家的座席擠擠挨挨靠在一起,沒有尊卑貴賤。酒酣耳熱,熏熏然之際,常就著手邊的事物隨意開始命題作文比賽。廚子獻上一隻瓜,劉楨就和曹植捉對即興,各做一首《瓜賦》。節氣正值大暑,王粲、陳琳、劉楨、曹植每人一張絹,援筆濡墨,便有四篇《大暑賦》。看到有趣的玩意兒,比如珍稀的鸚鵡,也來搞一場作文比賽,《鸚鵡賦》一再出現在王粲、陳琳、阮瑀、應瑒的文集裡。
喝高了也難免興奮胡扯,於是就隨便挑揀出儒家六經或者諸子百家中的幾章來各抒己見,東拉西扯。辯論和作文比賽自有輸贏,這些人裡面有不少傑出的音樂行家,像是阮瑀、陳琳,都是古琴演奏家,他們輸了大家正可以藉機一飽耳福
曹丕寫這封信的時候,那些歡樂的夏夜都已經成了往事。徐幹、應瑒、劉楨、陳琳都死在建安二十二年的一場大瘟疫中,在這之前,王粲和阮瑀也已經謝世。曹丕在回憶這段友情的時候說了一段感人至深的話,他對吳質說,伯牙為子期絕弦,仲尼為子路覆醢,是痛知音之難遇,傷門人難再有。我的朋友們,雖然不比古人,但也是這個時代的翹楚了,這天下還會有傑出的人才,也許後生可畏,但我和你是見不到了。對我來說,大概是再也沒有像昔日一樣宴遊的機會了。
不僅曹丕,曹植在這一點上也和這個他鬥了半輩子的哥哥有同樣的感慨。他的一首《公宴詩》裡也描述過相同的場景:
公子敬愛客,終宴不知疲。
清夜遊西園,飛蓋相追隨。
明月澄清影,列宿正參差。
秋蘭被長阪,朱華冒綠池。
潛魚躍清波,好鳥鳴高枝。
神飈接丹轂,輕輦隨風移。
飄颻放志意,千秋長若斯。
他們不約而同地以溫柔的筆觸描述那些短暫的宴會,甚至明知不可能,卻依然真誠地期望能永遠如此。在這樣的場景裡面,有純粹的兄弟情、朋友情。那些爾虞我詐的政治鬥爭被大家自覺隔絕在宴會之外。有的,只是才華的碰撞,人生審美的享受。漢末的士人聚會過於政治化,太過沉重。鄴下文人們的聚集是輕鬆、愜意的,他們的宴飲把漢末的「清議」漸漸變為「清談」。更放鬆、更活躍、更不受政治束縛,從職業抱負變成人生樂趣。
這樣一種生活態度開啟了後來中國特有的沙龍文化——「公宴」:金谷園的雅集,蘭亭的聚會一群性味相投的朋友們聚在一起喝茶喝酒,俯仰天地,口談玄言,手揮五弦。中國的知識階層,真正用心地去享受生活無疑是從這個時代開始的。
只是,他們沒有辦法永遠躲在西園裡喝酒聊天,在他們的花園之外,是白骨連天、易子相食,是連年戰爭、饑荒造就的荒涼。他們因為這種荒涼而倍加珍惜生命,躲進詩與酒之中,但詩和酒無法永遠庇護他們。
所以,有一天,應瑒在一片歡樂的氛圍里有些格格不入,寫了一首很另類的《公宴詩》:
巍巍主人德,佳會被四方。
開館延群士,置酒於斯堂。
辯論釋鬱結,援筆興文章。
穆穆眾君子,好合同歡康。
促坐褰重帷,傳滿騰羽觴。
應瑒終於承認,當他們辯論、喝酒、寫文章的時候,是在釋放抑鬱與哀傷。為什麼哀傷呢?他們都少有才名,都出身高貴,都抱有匡正天下的崇高理想。但是最後,並沒有人聽他們的,他們甚至不能過多地談論政治得失。曹操可以放任他們長期集會,因為他們有一個安全的身份——「文人」。他們一旦再想往前踏一步,那麼宴遊將變成結黨,應瑒,徐幹他們會成為又一個孔融、崔琰。
只好喝酒。
應瑒出生在一個有名望的大家族,他的祖父是曾經做過司隸校尉的應奉,伯父是寫過《風俗通》的應劭。他自己和劉楨一起做過曹操的秘書,後來到曹植那裡做過平原侯庶子,曹丕做了管候選官員的五官中郎將之後,他又去曹丕手
應瑒 如果人生是場沒完沒了的pa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