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有一個可憐的兒子,嵇紹。嵇康死的時候,他大約十歲。能記事,但是不懂事的年紀。
在他後來的記憶里,對父親的印象如同寫在水面上的名字,也許融入了波心,但在平靜的水面上,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他很少提起他那個太過著名的父親。在他的時代,政府對嵇康諱莫如深,學生們卻愛他紀念他狂熱地崇拜他。而他,作為嵇康唯一的繼承人,卻無法坦率地表達他對於父親的情感。父親曾經給他留下過禮物,那是一封信。紙壽千年,借著這堅韌的承載物,作為父親的嵇康,在他缺席的嵇紹的成長過程中,以這樣一種方式,在兒子身邊陪伴他。跟那個憤世嫉俗的高傲的嵇康不一樣,作為父親,他坦白、赤誠,甚至囉里囉嗦、絮絮叨叨。
那時候,嵇紹還小,可能不記得了。桐蔭初夏,竹影婆娑中牙牙學語、蹣跚學步的時候,背後那雙滿載著慈愛的眼睛平靜地看著他,不激昂,不憤怒,平靜而滿足。養育一個生命是件奇特的事情,做了父親的嵇康,對於兒子的要求不是循著他的腳步義無反顧地走下去。相反,他給兒子指明一條明哲保身之道,願兒子做一個獨立的、有風骨的人,最重要的是,做一個幸福的人。他到底還是希望兒子成為儒家的君子,而不是他自己叫囂的「非湯、武而薄周、孔」。他又哪裡是「薄周、孔」了,濟世救民,本是他的夢,但他太較真,以至於和孔融一樣,看見污濁的現世玷污了自己的信仰便恨得跳起來要和它劃清界限。
留給嵇紹的那封《家誡》是這樣寫的:
人無志,非人也,但君子用心,所欲准行,自當。量其善者,必擬議而後動。若志之所之,則口與心誓,守死無二。恥躬不逮,期於必濟。若心疲體懈,或牽於外物,或累於內欲,不堪近患,不忍小情,則議於去就。議於去就,則二心交爭。二心交爭,則向所以見役之情勝矣。或有中道而廢,或有不成一匱而敗之。以之守則不固,以之攻則怯弱,與之誓則多違,與之謀則善泄,臨樂則肆情,處逸則極意。故雖繁華熠耀,無結秀之勛,終年之勤,無一旦之功,斯君子所以嘆息也。
不須行小小束脩之意氣,若見窮乏而有可以賑濟者,便見義而作。若人從我有所欲求者,先自思省,若有所損廢多,於今日所濟之義少,則當權其輕重而拒之,雖復守辱不已,猶當絕之。然大率人之告求,皆彼無我有,故來求我,此為與之多也。自不如此,而為輕竭。不忍面言,強副小情。未為有志也。
夫言語,君子之機,機動物應,則是非之行著矣,故不可不慎。若於意不善了,而本意欲言,則當懼有不了之失,且權忍之。後視向不言此事,無他不可,則向言或有不可,然則能不言,全得其可矣。
外榮華則少欲,自非至急,終無求欲,上美也。不須作小小卑恭,當大謙裕;不須作小小廉恥,當全大讓。若臨朝讓官,臨義讓生,若孔文舉求代兄死,此忠臣烈士之節。凡人自有公私,慎勿強知人知。彼知我知之,則有忌於我。今知而不言,則便是不知矣。若見竊語私議,便舍起,勿使忌人也。或時逼迫,強與我共說,若其言邪險,則當正色以道義正之。何者?君子不容偽薄之言故也。
匹帛之饋,車服之贈,當深絕之,何者?常人皆薄義而重利,今以自竭者,必有為而作。鬻貨徼歡,施而求報,其俗人之所以甘願,而君子之所大惡也。
嵇康對自己能平安看著孩子長大似乎缺乏信心,所以留下了這封《家誡》。同時在臨死前把嵇紹託付給了他宣布與之絕交的山濤,而不是與他更形影不離的向秀,或者更有名的阮籍。除了確定山濤的人品無可挑剔,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給寶貝兒子找一個在這個動盪的時代有質量地活著的典範,他要嵇紹成為一個不委屈自己,也不愧對古往今來典範的男人。對於嵇康這樣一個從來不浪費時間籌劃安排的人,這就是他的父愛了。
山濤和嵇康最大的不同,在於他的隱忍。山濤是一個有理想卻又很現實的人,他知道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他比嵇康更能在夾縫裡生存壯大。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現實的人,他存身正,行己恭,他用實用主義的方式去達到那些高緲的理想。
嵇康去世之後,嵇紹就與母親一起隱居。嵇紹此時是反政府的政治犯後代,不能做官。作為那個名字也不能提
嵇紹 以身殉國,是一個男人最幸福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