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海珠聽顏思齊提到舊事,立時加倍留意起來,生怕自己接不上細節而穿幫。愛字閣 www.aizige.com
好在她在福建時抱著對歷史名人好奇的態度,真的去看過顏思齊曾經經營的小裁縫鋪。
她遂帶著些微赧然,向顏思齊道:「你說的那些場景,我如今怎麼都想不起來。但你的鋪子,我帶守寬離開老家前,還去瞧過。東家賃給了一戶染絲作坊。」
顏思齊惘然若失地輕嘆,踱到窗口,伸手將窗欞邊那根不起眼的麻繩一拉。
只聽「嘩」地一聲,鄭海珠身邊不遠處的竹簾向上捲起,竟露出一間更大的屋子。
屋子三面牆上皆有窗戶,窗外是山海開闊的景致,屋內亦十分明亮。
只見整潔光滑的青石地面上,高高低低的Π字型或丁字型木姜子衣架錯落擺放,每個架子上都掛著格式女服,從半臂、襦裙、短衫,到褙子、斗篷、馬面裙、大袖衫。
這些衣服的面料,雖然顏色、花紋、織法各異,但多為錦、緞、絹、紗之類的上等質地。
繡羅剪彩,勝卻韶光無數。
雲蒸霞蔚,甚是賞心悅目。
鄭海珠好像進了後世的博物館展廳,在這視覺的盛宴里,目瞪口呆。
顏思齊安靜地等待片刻,似給心愛女子以充裕時間適應後,才笑容淡淡地與她解釋:「三年前,我和兄弟們占了這岱山島,作為平戶港往濠境和南洋海貿船隊避風、補給的所在。我給自己建了這所宅院,特地留了這間屋子,布置得和當年龍溪老家的裁縫鋪差不多,只是更大些。」
他說著,走過去,取下一條鵝黃色的襦裙,繼續說道:「我在這個屋子裡,做的第一件衣服,便是用的我們福建的土紬。我記得,你還在及笄年歲時,常穿這樣淺色的紬衣。」
「這件半臂,是紵絲。紵絲里含有麻,故而像刀劍一般有幾分筋骨。我想著,你到了十六七歲的年紀,應是能撐得起半臂的氣勢。」
「阿珠小姐,你再看這件,它摸上去,是不是很像貓兒的毛暖呼呼毛茸茸的當年,成祖登基前,穿過一件素紅絨袍子,乃是從波斯國傳來的珍品。我大明的巧匠們,用臨洮府的山羊絨,加入蠶絲,改進成絲絨料子,保暖又輕柔。我用它做成斗篷,倭國比福建寒冷許多,必定不能只穿錦羅罩衣的。」
「啊對了,還有這件,不過這式樣,阿珠小姐應不認識。」顏思齊指了指角落裡架子上的一件衣服。
鄭海珠望過去,心道,怎地不認識,這不就是,日本的和服。
當然,暗暗自語的同時,她就醞釀出「願問其詳」的表情,好奇道:「確實從沒見過。這衣服,袖子像個漏斗,腰帶甚是寬闊,與我大明婦人的裙衫,很不相同。」
顏思齊點頭:「這是倭國官宦人家的女眷所穿的衣服,彼等稱為訪問衣。上頭橫跨肩袖與門襟的地方,是完整連續的圖案,倭國人叫作繪羽。」
「哦,很好看。」鄭海珠一邊由衷讚嘆,一邊上前細細欣賞和服上的山川與青鸞紋樣的「繪羽」。
日本當年通過派遣大量的遣唐使,學習盛唐的各種器物文明,尤為著迷被他們稱作「唐錦」的高級絲綢織物。在中土大唐滅亡後的數百年間,日本從天皇到貴族,都仍將中國的織物視為最奢華的珍品。
直到明朝開國,實施海禁,片板不許下海,海貿中斷,中國的錦繡絲縷,漸漸淡出了東瀛市場。豐臣秀吉結束了日本的戰國時代後,大興民間絲織作坊,日本終於擁有了不再依賴中國的獨立的絲織經濟,並且很快就能大量出口西班牙、葡萄牙、荷蘭。
鄭海珠摩梭著手中的和服,不免感慨。藝術的美,既有不分國界的共性,又有彰顯本族特色的個性,譬如這件「訪問裝」上的「繪羽」部分,同為具有工筆畫線條的刺繡,就和中國畫的審美旨趣區別明顯,很像日本的浮世繪。
顏思齊站在鄭海珠斜後方,定定地望著她的側影。
她比當年那個小姑娘高了許多,身量玲瓏又挺拔,是個窈窕女子的模樣了。
但那探究衣料時的專注神情,和一對杏眼中的熠熠光芒,仍令顏思齊有一種舊夢重溫的恍惚而美好感覺。
第十九章 錦繡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