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註定不尋常的夜晚,雙方就像是互相咬住了對方身體的毒蛇,即便可以咬死對方,可對方也會在臨死前將致命的毒液注入。
陳健不是那種算無遺策智多如妖的人,但他知道對方不敢賭。
一年前這些作坊工反對慈善法令和要求自己特殊地位的這件事,就是陳健相信他們不敢賭的源泉。
從那一刻開始,這群人不再是單純的反抗者,而是成為城邑體系內的一部分,他們的妥協性超越了鬥爭性。
而妥協,是國家或者說國家雛形城邑的基礎。
國家雛形正如貞操、私有制這些概念一樣,並不是從來就有的。
當城邑或是國家出現的時候,意味著這個社會陷入了不可解決的自我矛盾,人隨著社會分工而分裂為不可調和的對立面,並且這些對立面是無法擺脫的。
這些相互衝突的對立面為了不至於在無謂的鬥爭中彼此毀滅,就需要一種凌駕於所有人之上的力量。這種力量存在的原因是為了緩和衝突,為了把衝突保持著「規矩、秩序」的範圍之中,以防雙方的自我毀滅。
這種力量,即為國家,或者說國家的雛形。
在國家雛形中,每個階層都要損害自己的一部分利益,而同時又都享受著別人放棄的一部分利益,彼此妥協,直到有一方不再放棄從而引發一場你死我活的彼此毀滅,這便是亂世。
亂世,不僅僅有無數餓殍死屍鮮血,更有公卿骨親貴頭,這便是彼此毀滅。
從那些作坊工學會妥協的那一刻,也就意味著他們真正有資格成為國人,成為國家雛形中的一員。
從夏城國人希望這些作坊工留下的那一刻,也就意味著國人真正有資格成為懂得適當放棄利益以換取穩定的統治階層,國家雛形中最重要的一員。
這一切註定了陳健僅存的空想幻想的失敗,註定了這不會是一場盪氣迴腸的史詩。
所幸,這是第一幕。第一幕只是喜劇或是悲劇,多少還有一點英雄的味道。而等很久後學到的那些人演出第二幕的時候,就難免變成讓人難堪的鬧劇。
假使這件事發生了幾十年後,假使那時候陳健已經死了已經爛了,可仍舊不會放過他假使那時候面對這樣的亂局,眾人又無計可施的時候,自然會有人披上陳健已經腐爛的骨頭,即便他做的和陳健做的一點都不一樣:使死人某種程度復生是為了讚美自己行為的正義性,因為自己披著死人的骨頭,而人們在解決問題的時候從不是憑空想像的,而是從過去尋找精神寄託。
這是可悲的,幻想著聖人復出,所以只要有一個人和屍骨有些相似、有血緣關係、甚至只是刻意模仿,也就仍舊會得到數萬的擁躉,哪怕那是一個平庸者。
可以說,今天這數千人齊呼萬人擁護的感人場面,就是今後無數的骯髒的政治鬧劇的開始。換了別的城邑也是一樣,只不過鬧劇借用的屍骨不是陳健罷了。
當姬雲喊出姬夏獨斷而受到很多人擁護的時候,陳健曾有過驚詫苦笑,那是因為當局者迷。
如今把自己跳出當局者,用旁觀者的身份去思索這一切原因的時候,終於明白其實這是必然結果。
因為夏城……根本就是一個假的奴隸制氏族城邑。
隨著作坊的出現,奴隸所產出的東西已經不是城邑的命脈和生存支柱。
統治作坊的不是私人,而是尚需要勞作的國人階層,他們不同於作坊工但也沒有形成一個與作坊工完全對立的階層,他們沒有力量也沒有理論去追求自己的政治隨求和真正統治。
作坊工經過改良運動後,也不再是夏城真正的最底層,他們有力量但已經習慣了妥協和非暴力。
夏城私人作坊的力量還很弱小,他們依附於城邑體系,卻又不容於夏城之外的體系,他們也沒有自己的強大的力量。
鐵製農具出現後早就了批量的小農階層,但因為氏族制度和集體制度的殘留很大一部分的農人選擇了集體勞作。
總的來說,夏城沒有一個真正可以稱之為統治階層的階級,每一個階層的力量都是弱小的,分散的。
他們自己的階層不足以單獨統治夏城,他們的力量還不足以單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