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心虛回頭望一眼,身後鹿背上盤腿坐著取鹿角書翻看的老人會抬頭對少年對視和藹一笑,李明藹覺得這樣的人,比小院中執著竹筷看似漫不經心問一句「是否覺得有恩於我便必須教你修行」、實則心中暗動殺機的冷峻山上人顧客,還要瘮人。
起碼李明藹能明確知道自己一旦答錯,那雙竹筷就會在下一瞬洞穿自己的眼眶。這位悠然含笑的老人?明明兩人並無那種「非生即死」的利害關係,如果自己不得其青眼大不了仙凡永隔自己灰溜溜歸家便是,但少年心頭卻一直有種莫名的危險警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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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以後,兩人還未出群山,面前又出現一條寬闊河面,比之前少年鳧水而過的深溪更要廣闊。老人邀請少年爬上鹿背踩水過河。
到河岸那邊,老人與少年一起跨下鹿背。白鹿在少年震驚的目光中,前蹄揚起人立,然後化作一個身材高瘦的俊逸高冠中年人,對著老人深深一拜:
「溫常公,再向南就離我轄區太遠,且前面的山官與我素來不睦,小神不便相送了。」
老人笑嘻嘻,只說無妨無妨,神君一路辛苦,接過中年人遞過來的書卷拱手為禮。那個高冠中年人不忘用用一雙矩形瞳孔的眸子橫斜少年一眼,才施施然腳踩一朵黃雲騰空而起,翻山遠去。
少年被老鹿臨行前一眼看的發毛,吞下一肚子想問的話,與老人默默前行。
晚餐時,李明藹用藥柴生起一堆篝火,給老人掏出早先從鎮上購好的老鋪子糕點與便攜的熟食。自己則繼續嚼著大餅,火堆上架著一盞小鍋,兩人等著鍋內水熟。
火影搖曳,映的兩人身後影子也不定。
李明藹終究還是忍不住詢問,「那頭白鹿……不對,那位先生,是個妖怪嗎?」
老人似乎一直在等著少年開口,伸手從火堆旁烤著火,道:「哪裡可以隨便稱妖物,他是天門山的山神。」
少年恍然,天門山是穆山主峰附近的一座很重要的大山了。兩天前老人溪畔吹洞簫,還唱了一大段唱詞。其中幾句是「清曉騎白鹿,直上天門山。山際逢羽人,方瞳好容顏——」
這個老人真的是深不可測,一路南行,竟然可以勞動天門山一山之主作為坐騎相送。要知道穆山一脈的山水神祇自古地位尊崇,僅僅是名義上受朝廷管轄,是連李明藹這樣的市井少年都知道的事。
李明藹猶豫片刻,心臟砰砰直跳,起碼還是不想死心。
萬一呢?
緣來難取,但有道是天予弗取。
該要扮演成什麼角色?亦或是找一個什麼樣老人無法拒絕的藉口?
少年心中念頭電轉,幾口將手中大餅吞盡,拍落殘渣,站起身對著老人一頭跪倒。
最終一語不發。
油松噼啪,鍋內水聲注注。
老人恍若未覺。
老人嘆一口氣,「終究連不說話都是演的,不累嗎?」
李明藹又跪地良久,確認自己的這一博也失敗了,怔怔起身,屈腿抱坐。
鍋內水聲漸息,然後咕嘟嘟又大起來。李明藹將小鍋從篝火上取下,從包袱里翻出兩個粗瓷小碗,給老人與自己各倒一碗,把一囊生水倒入鍋中繼續燒煮,又坐回原地。
秋夜淒淒,尷尬的沉默。
為什麼下跪,為什麼不說話,老人為什麼束手無動於衷,少年又為什麼起身連解釋都不解釋,這一老一少都心知肚明。此時言語無用。
火光減弱,李明藹往火里添柴,徹底失望,心情卻反而平靜。
老人興許是烤火烤夠了,把手縮回來,飲一口熱水,問:「少年郎,你對道家,是個什麼印象?」
李明藹想了想,如實回答:「清心寡欲,消極避世,不惹紅塵,各家之中最像山上神仙人。」
老人感慨一聲「消極出世啊……」不置可否,又問:「如今的歸棧洲是諸國割據,史上有過哪幾次一國治一洲的時候嗎?」
少年點點頭,「有三次,大周,咸陽,最近的一次是長安王朝。」
溫姓老人道:「嚴格說,大周朝也只是統轄一洲,仍是分封出了許多藩屬國共尊周室。真正做到完完全全一洲盡入一國版圖的,第一個是戰功赫赫卻短命的咸陽王朝
第一卷 鷓鴣天 第二十三章 剝衣入鬧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