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科技的工業品」好,並且希望這些科技的工業品能夠飛入尋常百姓家,這並不是懂工業化。
就像是趙翼知道要修黃河、甚至激進到南北兩條河道輪流清淤是好的,這也不代表他懂黃河問題。
神說,光是好的,於是要有光。
這種邏輯,並不是現實的邏輯。
甚至於,其反現實的關鍵,就在於「是好的」和「得到這個好的」之間的過程,避而不談。或者,濃縮成一個神跡,完全不考慮怎麼得到。
經書,大部分都是這樣的邏輯。
皇帝對劉鈺所謂的「世界是物質」的這句話的理解,還停留在「人地矛盾繼續激化畝產不提升糧食要不夠吃」這件事上。
或者說,最多理解到「就算三代復治、五帝重生、文武降臨,哪怕大道既行夫子不必乘桴浮於海,依舊無法解決人口加增和糧食不夠吃這件事」的程度。
但皇帝並不理解,世界是物質的這句話,背後引申出的一系列關於社會、社會關係等等問題的思索。
不過,終究,大順的社會狀態,大順的皇帝還是可以理解一部分的。
在談到小農問題後,皇帝並沒有繼續深入小農問題,而是轉而道:「但不管怎麼說,貨幣改革之事,已是勢在必行了。」
「小農之困,原因頗多。或貪官污吏、或胥吏狂歡、或勞役加派、或商人壓榨……種種,但小農之困的原因種種,貨幣事,也是其中之一。」
「多有地方官員訴言,錢銀兌換導致百姓困苦;更有收銅錢而換白銀必要多收;還有火耗運銀等等事。這些都對小農頗為不利。」
「只是,貨幣若改……松蘇等地的白銀,外聯歐羅巴、印度、乃至扶桑南大洋金銀礦。若這些金銀,流入內地,飆升地價、吞併耕地、甚至放貸於天下效以商控蒙故事……」
皇帝搖了搖頭,顯然對這件事頗為擔憂。
以商控蒙,是當初北征羅剎、定準噶爾事後,劉鈺給皇帝的獻策。這些年過去,這麼說吧,把蒙古全部的牛羊賣了,能不能還的起現在的債務,那都兩說。
而若行於民間,松蘇的資本大量湧入內地,哪怕不買地,只是放貸,那都是叫人絕望的事。
小農經濟是脆弱的。
大順這種一些地方混到了人均三畝地的地方,更加脆弱。
王荊公的青苗法,是不可能實行的。因為哪怕到了後世,大銀行都不喜歡給小農放貸,因為放出去基本意味著壞賬。而朝廷放貸,放給極為脆弱、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徹底破產的小農……更是白扯。而有能力不破產的……就這年月、就這破封建社會,都有能力不破產的,怎麼可能需要經營借貸?
英、法、荷等各國,都有一大堆的「債務監獄」,一大堆的「債務奴隸」。
大順難道真的修一堆債務監獄,靠「債務奴」的勞動,來抵償?這種事辦了,那就是天下沸反。
所以,大明也好、大順也罷,法定的最高年利息是百分之三十六,可民間九出十三歸之類的把戲,根本禁不絕。
即便不談別的,只按照純粹的、原教旨的資本主義金融業思路來考慮:借貸給小農的風險那麼大,利息自然要高。風險越大,利息越高,這是標準的金融資本的市場邏輯。
在「貨幣把其餘神像擠
下去,宣告自己才是唯一的真神」的情形下,松蘇等先發地區的大商人,現對於內地的士紳,那就是離神更近的人、簡直是新時代的「有形聖人」。
而大順雖然說還有一定的「士農工商」的社會意識。
但實際上。
別說大順。
就是滿清時候,讀書人跑到揚州去玩,都驚嘆,揚州的秀才,得去巴結商人。有功名的見了大商人,也得說「我昨天去您府上拜謁您,可是您不在,您的管家告訴您了嗎」這樣的卑微語氣。
士農工商……說說罷了,窮的叮噹響的佃農,難道真的能跟大商人說,我的社會地位比你高?說說罷了。
皇帝擔心的,一旦搞了貨幣改革,先發地區的優勢,尤其是貨幣優勢,會迅速造成內部小農經濟的極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