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兩碗臊子麵,兩顆大蒜頭擺上桌的時候,楊慎有種追悔莫及的感覺。
本打算拉攏一下志趣相投的舊士子,互相吐一吐苦水,再數落一下朝堂弊政,聊以安慰...
可誰知道,眼前這位主似乎並不打算跟自己交心,相反,還堂而皇之地吃起了宵夜?
哦不,這臊子麵就大蒜,怎麼能稱作是宵夜呢?
如此不顧體面,如此粗鄙,如此...如此味道,實在是一言難盡。
早知道陸懷真是這麼個「不修邊幅」的人,剛才真不應該招惹他啊...
楊慎這麼想著,眼睛終於受不了這刺激的味道,竟被激出了兩道淚,慌忙用袖口擦拭。
陸文景剛好吃飽,滿意地打了個飽嗝,瞧旁邊的楊大才子正抹淚,還以為他聽戲太過投入,為那趙五娘的孝心感動,於是勸道:
「戲文中的故事都是編造的,用修兄不用太代入...」
楊慎嘴角抽搐,暗道還不是被你給熏得,臉皮可真厚啊...
為了照顧彼此的面子,這心裡話自然不能說出口,只能順著話頭道:
「眼疾而已,懷真兄多慮了...不過話說回來,戲中趙五娘和他的夫君蔡伯喈感情真摯,雖歷經挫折,卻始終如一,實在令人動容。」
「蔡伯喈是個好人,但他不是個好丈夫。」
陸文景冷不丁冒出一句驚天之語,讓楊慎大吃一驚。
「懷真兄何出此言?蔡伯喈高中後,入贅相國府,本有一生榮華富貴,卻始終不忘他的結髮妻子,難道不足以證明他的品質?」
《琵琶記》這個故事講的是書生蔡伯喈被年老的父親逼迫上京趕考,高中狀元後,被宰相看中,強收為女婿,而他的原配妻子則在老家苦苦贍養公婆,雖然處處被人欺辱,卻仍然忍氣吞聲,艱難度日。公婆死後,五娘上京尋夫,虧得宰相小姐大義,讓他們夫妻重逢,皆大歡喜。
這麼一出「正能量」滿滿的作品,在楊慎看來沒有什麼可以指摘的,即便蔡伯喈入贅到了相府,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父母和妻子,怎麼就不是個好丈夫了?
陸文景道:
「用修兄有沒有發現,這個蔡伯喈其實一直在妥協。一開始,他父母年老多病,妻子獨木難支,卻不敢忤逆父親,為了家族的虛榮上京趕考,才導致了後面的悲劇。到後來,宰相逼迫他做婿,他又妥協了,甚至連一句反抗都沒有。最後,要不是宰相女兒成全他的話,他夫妻二人能夠團聚?」
「他...他也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他嘴裡說不要,其實身體很誠實...說白了,這個人知行不一,讓一個女人去替他承擔一切,豈是大丈夫所為?」
楊慎聽到這裡,不禁心頭一顫。
先前,他只從忠孝禮義的角度去度量蔡伯喈這個人,卻從來沒真正為趙五娘考慮過。
陸懷真的想法還真和別人不一樣...
這個時候,劉嗣在一旁皺著眉頭,似乎有話要講,憋得難受,陸文景當然覺出來了,道:
「劉叔,你有話就直說,不用憋著。」
劉嗣謝過少爺,提出疑問:
「都說父為子綱,那書生不聽他爹的話,便是忤逆,逆子的罪名可就大了啊...」
楊慎也道:
「自太祖開國以來,廣布教化,《琵琶記》宣揚子孝妻賢,早成了眾多戲文中的範本,難道它所倡之德也有謬處?」
聽此,陸文景直呼好傢夥!
你們一個拋出人倫綱常,一個拿明太祖來壓我,這兩頂大帽子可真夠重的!
「蔡伯喈之孝,害父母,連累妻子,豈不是愚孝?德行者,不但要有德,最重要的還得觀其言行,書生怯懦,害人害己,太祖最重孝義,肯定也會對他有些不齒吧?」
陸文景口才了得,只三言兩語,便把兩人鎮住了。
「還是少爺高見,老奴愚鈍了。」劉嗣心生佩服,感嘆一聲。
而楊慎則是慢慢咀嚼話中真意,似乎生出了些頓悟。
「真的是愚孝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