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本來要給張居正一點來自皇權小小任性的震撼,一意孤行的執行下去。
他玩的也不是什麼新花樣,就是賣官鬻爵,甚至是授予封地的爵位,更加明確的說,就是分封制。
自從西晉爆發了八王之亂後,中原王朝吸收了歷史教訓,即便是王爵,他的分封也沒有任何的領土,王公侯伯子男再無實際封地,更多的是一種社會地位的象徵,封邑到食邑,是中原封建制度從分封制到郡縣制變化的過程。
封邑到食邑變化的標誌性事件,便是商鞅變法,在第九級軍功爵『五大夫』即可獲得稅邑三百家。
到了大明,朱元璋突然開了歷史倒車倒行逆施,讓藩王有了封地,那是基於南北巨大矛盾,以及胡元已經切實統治了一百年的現狀做出的決定,同樣也是朱元璋『家天下』主張的體現。
靖難之後成祖一系,逐漸收緊了藩禁,大明的藩王就藩地方,在藩禁之下,連出王府都做不到了。
「陛下,此端一開,自然是貽害無窮,現在分得清楚海內海外,日後這條界限會不斷的模糊,最後大明腹地必遭反噬。」
「以徐階為例,他無法從官選官變為世襲公卿,轉而開始尋求土地,試圖以占有土地實現自己的世襲罔替。」張居正再次闡述了大明遮奢戶們兼併的原動力。
世襲罔替,萬世不移。
國亡家不亡。
張居正可以拿到定策爵賞的世券,因為波及範圍很小,而且機緣巧合之下,才能獲得。
以定策爵賞實現世襲,有一個巨大的背景,那就是主少國疑,大明漫長的兩百年時光里,也就兩次而已。
「先生的意思是,日後這海外爵賞封邑會倒反天罡?」朱翊鈞眉頭一皺,聽懂了張居正真正的擔心。
大明的讀書人啊,在讓人失望這件事上,從來沒有讓人失望過,但凡是露出一點點的破綻,就能撕出一個口子來,假公濟私,竊公為私。
「陛下,一定會的。」張居正略顯無奈的回答道。
海內爵位為軍功爵,而海外爵位為開拓爵,這在朱翊鈞的聖旨里是反覆說明了這一區別,軍功爵和開拓爵有著非常明確且清晰的界限,但這個界限一定會被突破。
現在分得清,日後能分得清嗎?
張居正的擔憂,未嘗不是群臣的擔憂,軍功爵和開拓爵的模糊化,一定會成為必然,既然結局註定是個悲劇,何必開始。
其實部分的廷臣和朝臣們的沉默,也是有樂見其成的想法,你皇帝崽賣爺田不心疼,給天捅個窟窿出來,趁著天漏,弄點好處便是理所當然。
「以先生大才,若新政戛然而止,我大明國祚幾何?」朱翊鈞想了想,這還是個值得不值得的問題,在開海之事上,朱翊鈞表現一直很激進,而且非常堅持。
話說到這個份上,朱翊鈞依舊不肯放棄。
「不過百年。」張居正面色有些痛苦,但這個問題,他真的想過,對於大明現狀極為了解的張居正,對大明國祚有一個大概的估計,樂觀一些,可以混個一百年,不樂觀的話,也就是五六十年了。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髮宮女在,閒坐說玄宗。
名將如雲,能臣如雨,文華耀目,盛哉大唐雄風,開元盛世時的洛陽行宮上陽宮,是天上宮闕,僅僅一個上陽宮就有宮女四萬三千人,霓裳一曲數千宮女翩翩起舞,漁陽鼙鼓,安史之亂喧囂,打破了這份人間仙境的美好。
安史之亂後,上陽宮變得破敗寥落,四萬多的宮女在兵禍中,四處逃散,宮中有一美人,從滿頭青絲躲到了白髮生,由紅顏變成了老皮,這白髮的宮女坐在當初的戲台上,對著過往的行人,訴說著當年唐玄宗時的盛況。
如此強橫的大唐,由盛轉衰的速度,如同巨石從懸崖之上滾落。
而眼下的大明,萬曆初年的大明,從軍兵全餉的大明到山河破碎的大明,急轉而下的速度,幾乎和大唐由盛轉衰的速度相同。
張居正清楚的看到了這一幕,他也警示過這一幕,他將唐玄宗和大明世宗皇帝聯繫在了一起,討論過克終之難,既是在說世宗皇帝,何嘗不是在說大明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