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奇桑舉目望向籠蓋四野之上,當風雪肆虐的季候過去,重新變得蔚藍明澈的穹蒼,貫穿原野的,仍帶著幾分寒涼的清風,卷撫那潔白的雲層,游浮變幻,從視線所及的深遠,緩緩經過,到他不能回望的方向。
這一刻他忽然想起年少之時,躺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身邊環繞著雲層一樣的羊群,放空思緒,望著羊群一樣的雲層發呆。
他的民族,以擁有羊群、牛馬、牧地、部卒做為財富的象徵,以此標準,他的姓氏,成為草原上最為豪富的代表,但那時他並不滿足,他從各類書卷,以及漢人的講述中,知道在草原之外,另有遼闊的錦繡江山,有強大的帝國與君主,他們生活在磚土砌築的城邦,金碧輝煌的宮殿裡,他們才是天下的霸主,身著綾羅綢緞,享受著各族勇士的頂禮膜拜。
他們也許根本便不通騎射,甚至不能征服一頭餓狼,但他們對於天下,卻有生殺予奪的大權。
阿史那奇桑並不羨慕與妒嫉,但他想,我為何不能取而代之?
崑崙山下的勇士,為何不能成為錦繡江山的霸主,他的民族,是草原上最最勇毅的民族,為什麼就要被那些舞文弄墨、弱不禁風的華夏君臣,嘲笑為蠻夷鄙賤?
他想改變與顛覆這一切,他的志向是以手中的彎刀,跨下的鐵騎,摧毀自以為優越的文明,這個天下應該推崇的是勇士的驍敢,是強壯的風格,而不是精緻孱弱的,柔媚到骨子裡的所謂優雅。
可是他到底還是失敗了!
他曾經距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可最終還是淪落到雙手被縛,生擒活俘的地步。
崑崙山上的積雪,在蒼芎與已有綠意的原野間,明亮的銀白刺痛阿史那奇桑的眼睛。
這一日,他被深入原野的周軍,那支在周國皇帝親自率領下的天子之師,追擊到了崑崙山脈之下,奇桑終於選擇子正面交鋒,因為他不允許被譽為崑崙神之子的自己,淪為喪家之犬,靠著逃亡苟延殘喘。
再往遠處奔逃,他將失去一切,驕傲的阿史那奇桑,不是不能死,但不能容忍屈辱的生存。
但是不是所有的部卒,仍然捍衛著領袖的志向,奇桑的軍隊開始潰逃,留下來的都是勇士,他們現下,已經流淌著鮮血,倒斃在畢生深愛的土地上,奇桑這回沒有能逃過賀燁的箭簇,他只是希望歸去崑崙山,死在聖潔的雪地里,可是重傷讓他未能如願,他被追軍俘獲,然後押送到了他的勁敵面前。
在賀燁的坐騎之前,奇桑已經走完了畢生的路程,他知道,這裡便是他的終點。
濃重的血腥氣息,包圍著這片激戰過後,逐漸平靜的原野。
因為春天的降臨,萌發未久的嫩草,被鮮血灌溉,未知是否能夠更加茂盛的生長,但勿庸質疑的是,自從這個春天,這方土地將再度歸於大周的統轄,而烏騅之上,那個終於征滅突厥的雄主,大周帝國仍然年輕的君王,通過身先士卒,使經過勝州慘勝的將士重新鼓舞志氣,他們熬過了嚴寒的冬季,克服了惡劣的氣候,毫不意外地獲得了這場戰役的全勝。
賀燁至此,足以睥睨天下。
他這時正看著奇桑,這一命中注定的強敵,渾身浴血的勇士,戰敗被俘的突厥王者,站在末路的終點,卻無論受到多少喝斥及逼迫,仍不肯屈膝下跪。
賀燁的眼睛裡,漸漸有笑意瀰漫。
是欣賞的笑意,雖然是敵對的雙方,但對於勇者的風骨,賀燁從來願意欣賞。
他微抬手臂,制止了兵士的逼斥,年輕的帝王一躍下馬,站定在奇桑面前。
「鬆綁。」
對於君王的囑令,將士們只有稍微的遲疑。
「朕甚慶幸,此生強敵,果然是個勇士。」賀燁微挑眉梢,再次下令:「上酒。」
這裡是戰場,自然不備金甌玉盞,兩大皮囊裝盛的水酒,一囊給賀燁,一囊給奇桑。
「今後不會再有與你對飲機會,但以酒為敬,乃勇士應享禮遇。」賀燁持囊,伸送向前。
奇桑也是慨然一笑,兩個皮囊碰擊三下,各自仰首飲盡。
「阿史那敗在賀燁手中,亦不算遺憾。」將皮囊拋開,奇桑微一抱拳:「還望周帝應允,容奇桑自刎。」
崑崙神之子,不願死於敵人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