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外爹沒了。」
那天晚上,我接到母親的電話。
「外爹」是老家的方言,我們這裡把「外婆」喊做「外奶」,把「外公」喊做「外爹」。
她聲音聽起來相當冷靜,但我腦袋一蒙。
「我要趕回去,你要不要一起去?」她又說。
「等我一下。」
手指顫抖地在鍵盤上敲下請假條,我只帶了備用手機就急匆匆出門。
見到母親時,她的情緒已經崩潰,哭喊不止,或許之前在電話里,就是在壓抑悲痛的情緒。
她開車往鄉下趕,通往農村的道路不總有路燈,雨夜漆黑,雨點密集地砸在玻璃上,炸開一片片水沫,視線頃刻間就朦朧了。但她發泄般猛踩油門,車速一度高達140。
我不知道此刻該做什麼,只能無言地望著雨水模糊了擋風玻璃,雨刷器隨後將這些水沫刷去,然後轉瞬間再次朦朧起來周而復始。
我木然地盯著雨刷器的工作,內心一直在消化「外爹去世」的事實。下鄉的這條路走過很多次,第一次感到這麼壓抑。
對於這一天我其實早有預感,但還是被打得猝不及防。
外爹一直比較硬朗,我外奶身子骨不太好。只是今年年初一場流感,兩人雙雙病倒。當時也不甚嚴重,住了幾天醫院,就順利康復回家。只是兩人都已是耄耋之年,醫生特別囑咐以後不能再做重活,回家要以修養為主。
可如此修養數月,外爹見他原先在家後侍弄的小菜地長滿野草,心中不忍,便一口氣將野草薅個乾淨。
誰知,當天晚上他就再次倒下,從此再也沒能站起來。據說,多處器官衰竭。
後來一段時間,外爹在子女們的陪同下,輾轉於南京和縣城醫院之間,住過普通病房也住過ICU,數次出院也數次入院,前些天終於徹底出院,醫生說沒有再住院的必要了。
他在縣醫院住院期間,我只去探望過他一次。母親說外爹很痛苦,可能要撐不住,而我最是不敢直視別人的痛苦,只能選擇儘量不看,就像鴕鳥那樣埋起頭。
每次想來,都感覺自己真是不孝極了。
唯一那次去醫院看望他,他的身體狀態確實糟糕極了,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著管子,幾乎不能動彈。他吃不下飯,也很難說話,疼得喊娘。他問我是不是回不去了,我說不會的,醫生會治好他。
我心想,外爹或許真的要不行了。
後來他出院,我悲觀地去鄉下看望他「最後一面」,誰知他的身體狀態卻肉眼可見地改善了許多。他依然臥床,但不再疼得叫喚,也能和我簡單的聊天,還關心我找對象的問題。
之後幾天,聽說他情況越來越好,甚至可以下床推著輪椅溜達,還能在家門口剝豌豆。我又樂觀起來,或許,外爹還有一年半載,甚至再多活幾年也不是不可能。他有兩兒三女,都是傳統的孝子。
不料,噩耗來得如此突然。距離我上次去看望他正好過了十天,那次居然真的是最後一面。
到鄉下,廳堂上燈火通明,擠滿了人。外爹的遺體放置堂前,身上衣帽整齊,嶄新的藏藍色中山裝,戴著與之匹配的八角帽。
母親跪倒在地放聲大哭,我望向外爹臉上覆蓋的黃紙,心中驀然悲傷。
外爹全身嚴嚴實實,只有手還露在外面,但連同甲床在內整雙手都蒼白了。我忍不住握了握他的手,心想這是最後的道別。
我暗悔自己沒有在其生前多來探望,但那又如何呢,空餘悵恨。
堂中不知哪位親戚家的小孩子,輕聲詢問身邊的大人發生了什麼,困惑於為什麼人人臉上都那麼肅穆悲傷。
我瞥著他臉上的懵懂和小心,忽感似曾相識。
恍惚中,好像一把劍,突兀地從背後將我刺穿。這一劍又快又准,我甚至來不及回頭。
童稚時刺出的劍,終於被還了回來。在這許多年後的雨夜。
守了兩夜的靈,外爹在第三天於殯儀館火化,最後返回村里,落葉歸根。下葬時聽說,外爹是村子裡最後一個「寶」字輩,我母親那代人是「永」字輩到我表哥這代,就不講究這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