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沉默不語,在這一刻,他有些失神。
周澤原本以為他會變成厲鬼,就像是當初在自己書店裡那群被外賣小哥縱火燒死的受害者亡魂一樣。
鬼之存在,一旦化作厲鬼,則執念徹底凝實,將徹底斷絕輪迴之路,唯一的結局就是煙消雲散。
有點像是一個人短時間內服用了超過量一百倍的興奮劑,然後當然嗨到天上去了,當然,嗨完之後就準備收屍吧。
不過,眼前的這位,卻顯得有些平靜。
很失落,很彷徨,很無奈,也很糾結。
他回頭看向身後的文廟,嘆息道:「所以,作為讀聖賢書長大的我,在聖賢眼裡,其實和那些科舉失敗的破落戶是一樣的麼。」
原本以為自己是獨樹一幟,原本覺得自己是氣運加身,連鬼判官都不能判定自己的命格,誰知道,到頭來無非是自己的自視甚高。
其實,他早該想明白的,否則不可能被羈押在這裡幾百年,整天渾渾噩噩,甚至連自我意識都不能具備,只能跟著一代又一代打更人圍繞著文廟轉圈。
男子看向周澤:「你覺得,我該死麼?」
周澤沒有回答。
「我有一個好友,姓柳,在得知先皇自縊煤山之後,領著全家老小一起在宅子裡自盡追隨先皇而去了。」
男子輕輕地訴說著,
「出事兒前一天,他有一個才十三歲的孫女,偷偷地跑到我的府邸來,希望尋求我的庇護,她母親是妾侍,想要給她求一個生的機會。
然後我那老友親自上門,把他這個孫女接走了。
最後,柳家滿門上下二十餘口人,一起自縊殉國,那個小孫女,則是被一柄寶劍刺死,她不想死,結果卻還是死了。」
男子笑了笑,「你覺得這樣做,對麼?」
周澤這次沒再沉默,而是道:「她不該死。」
「是的,她不該死,所以我覺得,是死是活,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計較,我知道我親族不想死,我的孩子們也不願意死,所以,我得咬牙活著,活下去。
我不光是為了我自己而活,我得為了他們這一大家子。
另外,我在後朝任職期間,活人無數,減少了很多殺孽。
就像是李世民宣武門之後他知道自己註定會在歷史上留下洗不掉的污點,所以他殫精竭慮要做一個明君好皇帝一樣。
我當時,也是這種心態。
總覺得多做一些好事,多活一些人,哪怕我沒能去殉國,但總算留著有用之身做一些於江山社稷百姓有利之事,也算是從另一方面彌補自己的過失了。」
男子說了很多,顯然,他是不服氣的。
古代讀書人自稱為聖人弟子,因為他們讀聖人書,學聖人理,但眼下很顯然,文廟裡的諸位把他打成了不孝子弟。
他本是九卿公族,結果死後的待遇,卻是和文廟裡那些科舉失敗自殺的人一樣。
這,已經說明了聖人們的態度。
周澤慢慢地蹲下來,看著面前的男子,想了想,還是道:「你剛剛說的話,我有點耳熟,往前數個不到一百年,有個人曾說過和你差不多的說辭。
他叫汪季新。
他在民族危亡之際,做了漢奸,為虎作倀,美名其曰,曲線救國主義。」
男子微微張口,想說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
「你從前朝的御史,做到了後朝的九卿,就不用再給自己找藉口了。
最本質的理由其實很簡單,
水太涼。」
男子聞言,臉上露出了羞怒之色,怒瞪周澤。
周澤攤開手,指甲長出,而後牽引出了自己右手掌心的標誌,畫了一道圈,地獄之門被打開。
「請吧,你想要的,不就是一個體面麼,自己走進去吧。
如果我親自去抓,那連最後一點體面也沒了。」
男子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在跨入那扇門之前,他用略帶深意的目光最後盯了一眼周澤:
「你覺得,水涼不涼?」
「問心無愧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