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二十四面銅鏡早在對街洗墨居里的年輕人送來斷簪前就已鑄好,鏡背有十二辰位,刻著生肖之形,十二辰位外又有二十四字,環繞鏡廓,文體如同隸書。但就算遍尋字書,也找不到這二十四字, 只因這二十四字並非常用的文字,而是二十四氣的象形。
呂紫鏡解開包袱皮,點算一番,把銅鏡一一放進墊了紙的竹篋里。窗外傳來譙樓的初夜鼓聲,隱約夾雜著雞人所唱的雷音咒,唱的是:「日欲暮, 魚鑰下, 龍韜布。」
呂紫鏡聽見這鼓聲, 便放開竹篋,去庖屋裡生起火,半晌過後,煮好一碗湯片。白湯里,紅油漂浮,面片沉底,邊上臥著五根甘芥。他把湯片端到竹篋邊,嗦一口滾湯,夾一箸面片,熱氣喧騰。
他已在市井中如此隱居百年。
兩教修行者常有遊歷人間、紅塵煉心的時候,但這位劍解八世的青雀宮祖師,看盡了紅塵滾滾,早沒了紅塵煉心的必要。讓他隱入紅塵的,是一個誓言。百年前, 他離成道便只差捅破一層窗戶紙,因這誓言,百年過去,這層窗紙仍糊在他眼前。
呂紫鏡吃著湯片, 回憶前世。
對耄耋老者來說,認全身邊人已殊為不易,回憶少年童稚之事更是艱難。對呂紫鏡來說,回憶今生之事容易,回憶前世便有些遲澀。
從前一世,到第一世,呂紫鏡經歷的朝代都已更易數次了,不過玄都千年都未更名。千餘年前,世道崩亂,群雄並起,他生在嶺南,出身幕僚之家,秉性好鬥,十七歲入幕,給人當了二十多年門客,直到四十多歲,隨當時的齊國使節出使江國,來到玄都,誤入道人論法之地,以凡人之身,與道人鬥劍,勝之,得入青雀宮。
這一世他修《藏景錄形劍經》四十年,未嘗一敗,此世傍身之劍名曰步光,以此劍代死,劍解轉世。
劍解之後的第二世,他以鑄劍為好,週遊天下,鑄劍千餘,著《劍經》遺世,留蜚景劍。
第三世,他又棄道修武,觀瀑布火山,春江冬雪,取自然之勢,得神變大成,留十方劍。
第四世,再回青雀宮,修《九變十化經》,留神形劍。
第五世,入亂世中,以殺證道,建呂國,留神鈞劍。
第六世,鑽研天道之數,留大衍劍。
第七世,斷六識,明劍心,留無用劍。
第八世,他已天下無敵,持獨步劍,欲劈開桃都山地門,但只將地門劈開一道縫隙,便被大庸國里,一位名為陰勝邪的靈書丞擊敗,折劍桃都山下。
就因為這一敗,他棄劍道,觀鑒照,在樊籠中躑躅百年之久,如今也到了該出世的時候。湯片還剩下一小半沒吃完,呂紫鏡擱下筷子,拿一方白手帕擦了嘴,提起那竹篋,到門口提起一柄青油布傘,出門去了。
當年這位青雀宮祖師一劍將地門劈開一道縫隙,便掀起了持續百年的妖魔亂世,所謂人發殺機,天翻地覆,說的恐怕就是這號人了。但這位磨鏡老者走得很簡單,桌上還剩了小半碗油渾了的湯片,他仿佛只是覺得湯片滋味寡淡,去鄰家拿銅鏡換醋而已。
他踏上半日坊的街道,宵禁早已撤去,街邊偶有商販的蹤影。臨近東市時,漁火遍江,滿街燈影在濕氣下氤氳不散。在玄都生活久了的人,見到這濕氣,便知道是要下雨了。夜間漫步的行人,大都帶著傘,有膏粱子弟腕上朱文隱現,顯然是備好了避雨的莫沾衣法。
雨還未落下,那麻衣老者走到西市中央,便撐起傘。就在他撐傘的下一刻,玄都的第一滴雨沁到一名行人的鼻尖上,涼意微弱到如同錯覺。直到那行人伸出手,掌心觸到幾滴夜雨,才發覺雨已開始下了,於是,他成了第二個撐傘的人。
繼而又是第三、第四柄,乃至滿街的傘,顏色各異,在夜雨下的長街中盛開。
便因那一剎的先覺,這場雨,好像是因呂紫鏡的一撐傘而落下。地磚逐漸染上水澤,亦如鏡照,映著街邊鋪席里的燈光,一路延向玄都城北。呂紫鏡沿街北行,他要去的地方是鹿鳴書院。
他要出世,便要再拾前世神通。他走在路上,回憶前一世,身周雨滴一顫,碎成些微水霧。但也僅此而已,街邊無人察覺,更不用說什麼獨步天下的氣勢了。但千里外,有一名酒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