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六、巳時、長安城崇仁坊、天音樂坊】
巳牌時分,正是家家戶戶午膳之刻,此時的天音樂坊內,照舊坐滿了酒客,滿座皆是喧譁之聲,熱鬧非凡。
靠窗的一張小方桌前,坐了一位年約四旬的中年男子,身穿一件青灰色布衫,頭戴文士方巾,仿佛一個落魄書生。此刻,那中年文士要了一壺小酒,點了幾個小菜,正自斟自飲,一邊遙望高台上的歌舞,一邊喝得不亦悅乎。
因為樂坊內的生意越來越好,每一張桌子前均已坐滿了食客,可慕名前來吃飯喝酒的人還是源源不斷而來,管事的無奈之下,便只得又安排兩個行腳的商人坐到了中年文士的一桌。
女管事連連賠笑著讓兩個行腳商坐下,中年文士見狀也不以為忤,將自己的酒壺拿在手中,一邊飲酒,一邊倒酒。
旁邊的兩個行商之人,好似從塞北而來,初到京城,眼光所見,哪裡都覺得新鮮,哪裡都透著好玩,他們剛剛坐下點完了酒菜,就熱情地招呼中年文士道:
「敢問這位先生怎生稱呼?在哪裡高就?」
中年文士斜睨了對面一眼,懶洋洋地回道:
「我叫『無名』,閒雲野鶴,無處『高就』。」
「原來是吳先生,吳先生是京城人士?」
「四海為家,居無定所。」
「原來吳先生同咱們一樣,也是跑江湖走買賣的!」
那兩人異常熱情,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停,到後來,中年文士懶得搭理,便漸漸地只顧自斟自飲,不再同他們搭話。
不過,那兩個行腳商顯然對中年文士極其客氣,酒菜上來之後,定要與先生同飲同食,中年文士見他們點了滿滿一桌子的酒食,便也不同他們客氣,拿來就吃,張口即飲。
然而,中年文士在飲酒吃菜之餘,一雙眼眸有意無意間,卻總是盯著紅木高台上的歌女,餘光之所及,也始終在周圍那幾十桌食客上
少頃,高台上的歌女一曲唱罷,走下台去,一位蒙著輕紗的少女便緩緩走上台來,這一回,蒙紗少女手中拿著的,是一架七弦古琴。
少女蓮步輕移,走至高台中央就座,擺好了古琴,略微撩撥了幾下琴弦,隨之素手輕彈,一曲《高山流水》就從她指間緩緩流淌而出
中年文士見蒙紗少女終於上場,忍不住略略皺眉,竟輕輕放下了酒杯,不管旁邊的兩個行腳商如何絮絮叨叨,他連頭也不抬,只是豎起耳朵,凝神傾聽。
只聽那琴音時而錚錚然如高山巍峨,時而淙淙然如流水蜿蜒,時急時緩、時密時疏,時而如清風吹拂山崗,時而如泉水匯入池塘,不知不覺間,竟讓那文士有遁歸山野、悠然忘我之感
「好曲子,奏得好!」
那中年文士忍不住擊節贊道,無奈文士腹中的文墨似乎不多,脫口而出的只是尋常讚嘆之句。
旁邊的行腳商也笑著贊道:
「好曲子,好、好!」
中年文士面色一冷,問道:
「你們也聽出了,這是一首什麼曲子?」
「聽不出。」
「連什麼曲子都沒聽出來,你們怎知是首好曲子?」
「哎!吳先生說是好曲子,那自然就是好曲子了,再說了,那台上的娘們生得這般俊俏,奏出來的曲子當然好啦!」
中年文士愈發地不快,然此時他也不便動怒,當下再不理會對面的兩個,仍是只顧飲酒,接著聽曲。
那兩個人卻仍在絮絮叨叨:
「哎、哎!吳先生,你們京城裡人可真會享樂子,平常吃個飯還這麼講究,還要姑娘們彈曲唱歌。」
「不過,吳先生,長安城可真是好地方啊,咱兄弟是頭一次到,聽說這天音樂坊是你們長安城裡酒樓的頭一家,是以今日裡咱兄弟特意跑過來喝酒,果然啊,這裡酒好、菜好、曲子好、人更好哈哈!」
過了一會兒,台上的蒙紗少女奏完《高山流水》,又奏了一曲《塞外秋》,琴音轉而變得蒼涼古樸,低沉迴轉,聽來不免令人懷想起塞北大漠的秋日風光。
一刻辰光之後,少女的兩首曲子走完,她便懷抱古琴,蓮步輕移,走下台去,自始至終,目光都未曾望向文士這邊。
中年文士一直凝視著蒙紗少女的背影,直至她走過後院的那扇大門,綽約夢幻般的身影悄然消失在眾多舉止粗俗的食客身後。他又看著那些吃得腸肥腦滿的一眾食客,臉上已滿是疑惑之色,忍不住自言自語道:
「奇怪呀,這裡沒什麼不同啊!」
「吳先生,你說的啥?這裡沒什麼不同?這裡當然有不同啦!你看看,這天音樂坊地方大、人多,酒香,飯菜好,最為難得的是中間竟然還搭了這麼高的一個木台,上面有這麼多好看的妹子整日裡彈曲唱歌,彈的曲子還這麼好聽,咱兄弟倆走南串北也去過不少地方,可象這樣的酒樓,別的地方哪裡有啊,不瞞吳先生說,咱兄弟倆今生還是頭一次見吶!」
中年文士越聽越是不耐煩,他索性站起身,連招呼也不打,便徑自轉身而去。
「哎!吳先生,你咋不多坐一會兒?你不吃了嗎?」
「不吃了,今日本先生難得與二位相識,心中甚覺投緣,就當本先生與二位交個朋友,這一頓酒錢麼就煩勞二位了!」
說話間,中年文士已大步流星一般,走出了天音樓的大門之外,一轉身就消逝在長安城茫茫的人海之中。
留下那兩個行腳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文士所點的那些酒菜,好在,酒不貴,菜也不多
中年文士離開了崇仁坊之後,便一直往西而行,待走至一個無人的隱秘之處,忽而迎風一變,化作了一個容貌俊美的少年。
那少年不是別人,恰正是神王閣主白無命。
白無命雖有變化之術,然平素用得最多的,卻只是兩個分身,一個是滿頭白須白髮的耄耋老者,一個就是年約十六的俊美少年。他在廟堂之上、正式場合用的是白髮老者的面目,而私底下玩耍之時,卻還是喜歡扮作一個調皮少年。
此時,白無命出了天音樓,見自己橫豎無事,便大步前往長安城西市,想去看看那裡有沒有出來一些新奇物件。
自然,他今日來到天音樂坊內用午膳,也是為了打探樂坊內的虛實。
而那個力邀他前來天音樂坊內查探虛實的人,正是大乾天子、李重盛。
原來,李重盛昨日晚間與徐恪、李君羨喝酒至醉,心下甚是開懷,待徐恪與李君羨離宮之後,皇帝就在高良士攙扶之下,步入寢宮,由內侍們精心服侍略事洗漱之後,隨即躺倒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