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崖頂
侍從們抬著熱水倒進浴桶, 白霧霎時升騰而起,水中不知添加了什麼珍稀草藥, 熏蒸出一室香氣馥郁。沈思被激得鼻子發癢,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連日來風餐露宿馬不停蹄,根本顧不及打理自己, 他頭上、身上早已遍染塵沙,乾澀難耐,此刻看到一汪清水蕩漾在面前, 便迫不及待扯掉衣物「噗通」跳了進去。被他孩子氣地一陣撲騰,水流嘩啦啦溢了滿地,髒鞋臭襪登時衝出老遠。
人經過熱水一泡, 緊繃的肌肉頓時鬆懈下來,渾身毛孔一舒展開,疲憊也就漸漸消去了。沈思愜意地靠在桶壁上,闔著眼咿咿呀呀哼起了一支家鄉小調兒。
這功夫屏風背後簾攏翻起,隨即傳來了窸窸窣窣的零落腳步聲。沈思半邊眼角撐開點小縫兒,餘光斜斜瞄過去,只見霧氣中朦朦朧朧現出了一個高大筆挺的身影,疾緩有度,四平八穩,不是晉王又是哪個?
晉王先將幾件乾淨衣物並數條精、粗布巾搭在屏風上,又端著一應洗浴之物緩步來在了沈思身後。沈思仍舊閉著眼睛,一邊饒有興致感受著那人的舉動,一邊勾唇淺笑道:「堂堂王爺,何以這般鬼祟?」
晉王沒說話,但沈思能感覺到他是笑著的。蒸汽覆滿頭頂的橫樑,凝結成無數晶瑩剔透的水珠,將兩人倒映其中,又撲簌滾落,嘀嗒,嘀嗒……
晉王替沈思解去了束髮的網巾,濃密烏髮披散下來,他將手指插|進發間細細梳理著,動作極盡輕柔。待到頭髮徹底理順了,他用長柄木勺舀了水淋濕頭髮,再取來豬苓摻了奇異花卉、珍珠玉屑研磨成的粉末撒在上頭,按照穴位的分布揉搓按壓了片刻光景,最後以清水沖洗乾淨。
沈思心安理得享受著這一切,不知不覺湧起了一股奇怪的錯覺——好像兩人早就以這種方式相處很多年了,無需特別交流便可默契應對,不管是肌膚的觸碰,還是殷勤的服侍,都絲毫不覺突兀彆扭。甚至於,他腦子裡還源源不斷蹦出了許多不合時宜的詞彙,什麼相敬如賓,什麼舉案齊眉,什麼如鼓琴瑟,什麼珠聯璧合……
頭髮揩淨挽起,晉王又拿布巾沾了皂液替沈思擦拭著肩頸與脊背。沈思兩條胳膊架在木桶邊沿上,舒服得昏昏欲睡,還不忘言語調侃晉王:「我大周東起高麗,西據吐番,南包安南,北臨韃靼,縱橫一萬兩千里江山沃土,除了金鑾殿上那小昏君,便數你晉王千歲身份最為尊貴了吧?真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今能勞煩晉王爺親自替我洗頭搓背,我豈不是比做皇帝還要威風了?」
晉王莞爾:「不管有沒有我,單憑沈小將軍揚鞭立馬、所向披靡的颯爽雄姿,已然威風八面了。宣正那黃口小兒自是萬萬不及的。」說著話又嘆了口氣,「做皇帝有什麼好?既為天子,便須胸懷整個天下,再難領略人之喜樂。成日裡要修煉文治武功,要鑽研雄才大略,還要面對無數艱難取捨。管什麼至親骨肉、師徒好友,哪怕是畢生所愛,為了權力統統都要捨棄,所以最後一個個都成了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的『孤家寡人>
沈思霍然轉身,攪得水花四濺,英挺的劍眉底下一雙大眼睛清澈明亮:「男兒生以不成名,死則葬蠻夷中,似你這般出身顯貴的皇親貴胄,自然不會明白我等草莽之人為何將建功立業引為平生夙志。欲明明德者,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就算沒命做皇帝,起碼也要做個公卿重臣,不然拿什麼去平天下?」
&丈夫胸懷凌雲之志,這自是不錯。可惜世人大多只看見貝里珍珠璀璨奪目,卻看不到縮在殼內以血肉打磨砂礫的苦痛艱辛。」晉王搖頭苦笑,「先父少時勤於學業寒暑不輟,一心想要考取功名報效國家,可惜官場*派系傾軋,縱他時時嚴於自律謹慎低調,還是難逃奸人排擠陷害。前朝至平三十年,他於潁州府揭竿而起,歷盡千辛萬苦終奪得了皇位。可因連年天災國庫空虛,戰事頻繁人丁凋零,整個新朝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他不得不終日操勞國事,常常批閱奏摺至凌晨,以至積勞成疾,早早就辭世了……」
沈思安安靜靜聽著,烏溜溜的大眼珠轉來轉去,襯得整個人越發青春稚嫩了。
晉王仍舊沉浸在不堪回首的記憶之中:「想我衛氏兄弟九人,原本同氣連枝手足情深,誰知為了區區一個太子之位,竟使反目成仇,不是弟弟殺了哥哥,就是侄子殺了叔叔,今天我不去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