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巧將一隻胳膊,斜搭在陳叫山肩上,剛走出一步,身子朝下一墜,「哎喲」一聲尖呼,陳叫山連忙攔腰將她扶住。踩倒一大片蘆葦,讓禾巧坐於其上,陳叫山蹲下來,將禾巧的腳,捧在手掌里,觀察傷情。
軟底粉紅色布鞋,鞋口箍白筋,兩側繡有卷紋,似海浪奔涌,流線起伏,一指寬系帶,自腳面繞過,帶頭呈梅花狀,被一白色線扣扣住。陳叫山細細端詳,欲去解那系帶時,禾巧臉一紅,「沒事兒的……」
「我背你走吧——」陳叫山轉過身子,背對禾巧,抓過禾巧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再捧著禾巧腰之兩側,朝上一送,站立起來,兩臂托著禾巧小腿,一步步朝前,連踩帶踏,朝前闖路……
蘆葦逐漸稀疏,雜草逐漸稀疏,杉樹和白楊,露出身形,現出全貌。陳叫山背著禾巧,幾步踏過,便出了蘆葦盪,見一大片沙灘,踩踏其上,綿綿軟軟,身姿幾欲傾斜……陳叫山將禾巧的身子,朝上使勁一送,禾巧的一縷鬢髮,便散垂下來,江風吹來,掃到陳叫山耳朵上,若有毛蟲輕輕爬過……
禾巧伏在陳叫山背上,兩臂斜搭在陳叫山肩膀上,胸前兩顆蟠桃,隨陳叫山的步子節奏,一下,又一下,觸抵碰壓著陳叫山脊背,剛至極致,柔至極致,剛柔相抵,其力無極……
陳叫山走得額頭冒汗,禾巧則心慌面赤……
前面便是凌江——
空寥寬闊的江面,在日光下泛著一片白光,白光跳躍,晃得人眼暈,半迷半暈間,白光又細密成萬千顆細珠,上下跳竄,競相發光,點點碎亮,糅合一起,隨水波徐徐而顫,似有煙,又無煙,水鳥貼江而翔,羽翅撲扇,珠光掩映……極遠江面處,藍天像一條綢帶,拖墜於江面之上,藍白分明,如此清晰,卻又恍惚……
這便是劉邦倚江築壇,授印賜劍,拜韓信為大將軍,一統天下,創立大漢的凌江!這便是諸葛亮六出岐山,屯兵飲馬,休養生息,力圖中原的凌江!這便是陸游臨江而立,遙望北方,心憂情切,「但悲不見九州同」的凌江!這便是大詩人王維筆下,「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的凌江……
陳叫山背著禾巧,迎著江風,大步向前,對岸的龍王廟,隱約可見,廟頂似有金光高射,紅瓦黑脊,麗日碧空,大江大涌,令人豪情頓起!陳叫山不自禁地,吼出一段曲子——「蒼波萬頃孤岑矗,是一片水面上天竺。金鰲頭滿咽三杯,吸盡江山濃綠。蛟龍慮恐下燃犀,風起浪翻如屋。任夕陽歸棹縱橫,待償我平生不足……」
「哈,你唱的是元人王仲謀的曲子。」禾巧歪著頭,笑盈盈地問,「怎麼調子這麼怪?」陳叫山嘿嘿一笑,「我姑丈教的詞,調子早忘了,胡亂吼哩……」
在陳叫山記憶里,當年表哥從北方戰場,寄來家書,稱一切安好時,姑丈溫了一壺好酒,喝得面紅耳赤,還硬讓陳叫山呡了幾小口,以筷敲擊酒壺,便唱的這首曲子。當姑姑與表哥相繼過世,那年清明,陳叫山陪著姑丈上墳祭奠,回家時,姑丈牽著陳叫山的手,一路慢走,一路低唱的,也是這首曲子……
陳叫山覺得姑丈好生奇怪,奇怪人的悲喜輪迴,同一首曲子,竟可一樣表達……而今,陳叫山面對凌江,仿佛受人指使似的,忽然也就唱起了這首曲子,自己也覺得自己奇怪了……
走到橋頭時,兩位滑竿夥計,一左一右,坐在橋前的石獅頭上,以草帽扇著風。夫人則一臉焦慮,手搭眼上,四下望看,顯然,夫人早已到達橋頭多時了。
見陳叫山背著禾巧過來,夫人幾步上前,先是憂心,繼而看出無大礙時,一笑,便說,「鬼妮子,這倒好,有人背著走……」禾巧不好意思了,要下來,陳叫山不讓,夫人便建議禾巧去坐滑竿,而禾巧又不願。
於是,夫人依舊坐滑竿,禾巧依舊被陳叫山背著,踏上木橋,一路向南……
過木橋,便有一條大路,大路之西,有一小徑,彎彎朝下,一直走下去,與大路落差,足有兩丈之高。前面一片開闊之地,黃泥與沙粒黏合於地表,天旱地干,便露出龜裂猙獰的地縫,有的地縫之寬,足以卡住陳叫山的雙腳,不由得陳叫山小心謹慎,以防扭倒。
朝西南行約百步,卻是一高大土包,龍王廟正於其上,一條寬約六尺的石砌階梯,披掛於土包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