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素素並沒有睡著,大腦在興奮地運轉著,不斷地向視網膜勾勒聯合大眾轎車與下車的高個男人。可怕的是,即便存在兩扇窗的阻隔,她依然能夠清晰地聽見留聲機里沙啞誘人的女聲,繞著雲,繞著霧,繞過堅不可摧的馬奇諾防線來到巴黎。
再一次,莉莉瑪蓮。
再一次…………
她強烈懷疑,那些摻雜著豌豆與堅果的咖啡讓她的聽力產生了奇妙的變異,她甚至能聽清少校的低嘆,他品酒是喉頭攢動的吞咽聲。噢,不,那哪是品,根本是猛灌。法蘭西最好的酒,都進了納粹的肚子。
可惡的納粹,連咖啡都要管制。素素恨恨地捶床,在黑暗與歌聲交匯的夜晚,詛咒隔壁無節制的爛酒鬼。
他們破壞一切——她憤憤地想著,雪白的牙齒咬住下唇,微微的疼痛讓大腦更加清醒。她的腦子已經明顯不受控制,老天,又是一個不眠夜。
煩惱如潮水一般襲來,很快將她湮沒,令她窒息。素素帶著滿身火氣掀開被子坐起身,她的絲絨拖鞋鞋頭向外整整齊齊擺在床邊。她扭開床頭燈,從梳妝檯抽屜里翻出一隻丘比特音樂盒。肥胖的丘比特一手持弓一手握箭,站在圓柱形高台上。擰動發條,丘比特開始旋轉,他的愛情之箭從窗口轉向素素纖細的鎖骨,一段簡單寡淡的《致愛麗絲》鋼琴曲迴蕩在二樓右轉第一間房。滴答滴答,如雨泣,如童聲。
就連莉莉瑪蓮也停止歌唱。
凌晨,莉莉瑪蓮側耳去聽雪融的聲音。
來自涅瓦河畔的八音盒鑲嵌著空心高台,圓柱形的底座顯得過於高,一如斯拉夫人一貫粗糙的作風。
「可憐的孩子,亞歷山大同志難道不怕你從高台上跌下來?」她趴在床上,食指撫摸著丘比特的小肚子,帶著一股少女的童真。
然而,在一個寂靜的危機四伏的夜裡,她迫切地想念著亞歷山大同志,她關上燈,在黑暗中想像,今天今夜,他是在涅瓦河畔閒逛,還是在列寧格勒大學感受彼得大帝的寬廣胸襟?她想要給他寫信,炭火一樣急切,恨不能立刻提筆,「親愛的亞歷山大同志,某一個晚歸的雪夜,我被魔鬼的外皮蠱惑,幹了一件後悔終生的蠢事,也給自己惹出了無窮無盡的麻煩。
我多想與你一同在列寧格勒,如果你能拋卻「革命」與「工人陣線」,如果我能像你一樣勇敢地接過《露易絲·米歇爾自傳》。
可是我連巴黎紅色郊區(註:巴黎工人居住區)都不曾踏足,我享受著揮霍不完的美金,我不是你,我是個該死的懦夫。」
她在後悔與懊喪中入睡,在凌晨三點,在莉莉瑪蓮的歌聲里。
但寫給亞歷山大同志的信,再也沒辦法寄出去。
海因茨再一次打開了留聲機,這一回他把窗戶關緊,音量調小。
「我們兩人的身影
看來像是合而為一
那是情侶一般的身影
被人看見也無所謂
所有的人看到也是一樣
只要我們在那燈下相會
再一次,莉莉瑪蓮
再一次,莉莉瑪蓮
再一次,莉莉瑪蓮」
他徹底醉了,在酒精的襲擊下轟然倒塌,連外套都沒來得及脫,便倒在鬆軟芳香的床上。蠶絲緞面光滑得像少女的皮膚,讓人流連忘返,他的美夢不在布蘭登堡門,而在雅克街黑暗的拐角。
帶著一張發紅的臉,一雙朦朧醉眼,我們的少校先生繞過馬奇諾防線,突破中部封鎖,最終醉倒在巴黎的溫柔美夢中,祝他在夢中遇見屬於他的莉莉瑪蓮。
感謝偉大的元首,感謝法蘭西,感謝白蘭地。
清晨,素素頂著烏青的眼睛下樓,安東尼在餐桌上嘲笑她,「親愛的伊莎貝拉,是因為我的晚歸才讓你如此憔悴?」
「我相信布朗熱太太比我更希望你留在家裡。」
「噢……別難過伊莎貝拉。」他拖長了噢的發音,同時帶著痛惜與憐愛,用他綠寶石一樣的眼睛講述最真摯的情話,「你憔悴時也一樣美麗,如果失去你,整個芭葛蒂爾玫瑰園都將黯然失色。」
「請把花生醬遞給我,謝謝。」
「麗娜,你聽見了嗎?」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