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朝聽了馮保這話,石破天驚一般,心裡霎時間不知轉了多少念頭。他第一反應是馮保搞不好要破釜沉舟,殺了他這個送信的,從此浪跡江湖,隱姓埋名——自己若和馮保易地而處,很大可能就會這樣干。
但隨之而來的就是巨大的疑惑。為什麼皇帝要賜死馮保?因時常伴駕左右,魏朝深知皇帝和馮保之間配合的一直很好。皇帝去年甚至對馮保控制江南輿論擊節讚賞,聲稱要給馮保以臨機決斷、便宜處事之權,以免密奏往來,失卻「輿論戰」良機。
然而今日皇帝居然大費周章,派他送信、送毒藥,要賜死馮保。魏朝雖然是信使,但朱翊鈞並未交代他如何做。僅僅吩咐到了地方之後,讓馮保先看信,之後聽馮保處斷。
魏朝年紀雖然不大,但心思縝密。在朱翊鈞身邊鍛煉幾年之後,心眼更多。此際見馮保心防已破,兩人初見面時「未來、下崗的老祖宗之爭」之意氣已經無影無蹤,他心念轉動間即已作出決斷。
壓抑住奪門而出的衝動,魏朝臉上做出驚訝之色道:「怎會如此?咱家臨行前,皇上並未下賜死公公的詔旨,您莫不是看差了?」
說完這句,他向前移動幾步,要從大案上把皇帝給馮保的信拿過來,看看皇帝如何說的。「決斷前儘量多收集信息」,正是朱翊鈞對身邊人的言傳身教。
馮保此時如喪考妣,身子佝僂著坐在椅子上,並無阻攔的意思,魏朝輕易的將信拿到手。
低頭看時,果然是朱翊鈞親筆。紙上並無稱謂,字兒也不多,他剛看得第一句,就一腦袋問號。
第一列寫的是:「報仇使氣風塵里,吹竹彈絲錦繡中」。在內書堂念過書的魏朝知道這是宋代大詩人陸游所作《言懷》的一句,卻不知是什麼意思。
這首詩全詩表達的是陸游老去而抗金無成的苦悶,皇爺寫給馮保看是什麼意思?魏朝的七巧玲瓏心轉的飛快,也沒想出如何解這句詩。
第二列寫的是:「知我者,不知我者。」這個魏朝更加知道了,這是截取《詩經》中「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兩句,但他看得還是一頭霧水。
第三列寫的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這更離譜了,魏朝不知出處,但明顯看出是女子暗戀男子的情詩,類同淫語小調,魏朝此時已經完全放棄破解皇帝的啞謎。
第四列寫的是:「君不見左納言,右納史,朝承恩,暮賜死。」嗯,這句魏朝看懂了,這句出自白樂天的《太行路》,全詩都是借夫婦關係來諷刺君臣反目的意思。皇帝確實有賜死的旨意在這裡,但還要看馮保如何理解。
第五列寫得是:「積世冤讎都掃卻,蟄龍銀匣襲珍藏」。這句詩以魏朝的文學水平不知道出處,但馮保看過後跟他要銀章直奏的匣子,是從這句來的,卻是剛剛已經發生過的事兒了。
信紙最後一列是一排小字,寫的是「魏朝監看後燒掉」。而馮保打開匣子,裡面沒有奏章,只有一包砒霜在那裡,那前面幾句詩魏朝不懂沒關係,皇帝確實要賜死馮保,並命他監看則確定無疑了。
他拿著這封沒頭沒尾的信,也不知說什麼才好,看向馮保時,見他垂著頭流淚,好像被抽去了骨頭一般,心中不由得生出自己都覺得詫異的憐憫之情——這也許是物傷其類罷。
他抖了抖手中信紙,對馮保道:「說實話,我一句也沒看懂——但皇爺命我把這封信燒掉,我要燒了啊。」
馮保聞言抬頭看了他一眼,擦去眼淚,仿佛恢復了剛才的高傲和冷靜,啞聲道:「燒了吧,都刻在我心裡了。」
魏朝聞言,先將馮保大案上火鐮拿起,將琉璃油燈點著,然後把信放在火上燒了。他組織下語言,道:「雖然不知皇爺為什麼發作你,但最後兩句我看懂了,不知馮公準備如何處置?」
他心說人逢生死大變,搞不好會做出什麼事來。自己雖然與馮保無冤無仇,但馮保逃跑前將自己殺了表達對皇帝的不滿,卻不是沒有可能。因此,他說個活話,並沒有讓馮保立即遵旨自裁的意思。畢竟對馮保來說,殺不殺自己,與其逃命並無必要關聯。
馮保聽出他的話外音,臉上現出苦笑道:「君命如何能違?你不必擔心,皇爺信你,不會陷你於死地—
第一百八十七章 暗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