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十七個人齊刷刷的出班跪下辭官,殿中眾臣如同耳邊打了個焦雷一般。有史以來,三十多個官員集體當著皇帝的面辭職這樣的事情,大家聞所未聞——無論多麼昏庸甚至快要滅亡的朝廷,大家頂多也就是卷包逃散,不再上朝而已。
世宗時大禮議事件,百官叩闕哭左順門,不過是要皇帝改弦更張,當時也沒有這麼多人一起辭職給皇帝顏色看的。
今天這三十七人集體辭職,不管日後如何發展,都是載於史冊的一件重大政治事件。
今日陸樹聲等能作出這般舉動,也是晚明時期思想進一步解放的標誌。在大禮議以前的歷史時期,士大夫以楊慎等為代表,最終理想或者說最大的政治正確即「致君堯舜」,重現「三代之治」。
皇帝再怎麼混蛋,那也是君父——挨了廷杖相當於被爹揍了,但咱不能把爹給扔了,當然也不能與君父不相往來。
而大禮議之後,一方面朝廷政治撕裂,明代進入了快速下降的螺旋;另一方面,左順門的一頓廷杖,也把沉浸在「致君堯舜」的儒學門徒打醒了,陽明心學在大禮議後在朝野上下都成為顯學,即為明證。
此際的大明,已經出現了李贄、何心隱等思想先行者的嘹亮吶喊聲。個人主義、享樂主義配合著南方商品經濟的迅猛發展,如同野草般在民間野蠻生長。因此陸樹聲等人今日開創的歷史先河,在思想上已有所本,其來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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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了後世的哲學學習和歷史唯物主義觀念灌輸的朱翊鈞,心內能想明白怎麼回事。但對於其他大臣來說,今日陸樹聲等人所作所為刷新了三觀,大家眼看著此次朝爭已經發展到了完全無法預測的方向!
陳矩臉頰上的肌肉緊繃,心內大喊:「此都為皇上縱容之故!當今之計,唯有再現左順門故事,盡數將之廷杖!」
一直沒有說話的呂調陽心中暗嘆,這一屆皇帝儘管殺人多,但刀下沒殺過無罪之人。親政到現在,也沒有廷杖一位大臣。因此,這脾氣就被這些跪在地上的人利用了——這哪裡是求去,分明是逼宮!
呂調陽正尋思間,身邊張四維已經出班奏道:「皇上登基以來,待臣下如國士,推心置腹,解衣推食,恩已過甚也!今日你等黨同求去,形同逼宮——欲致君上於何地!」
說完這句,張四維面向朱翊鈞跪下道:「皇上,臣參劾陸樹聲等輩,陰構黨羽,脅迫君上,搖亂國是!」
陸樹聲聽了張四維的參劾,怒目圓睜叱罵道:「卑劣之徒,以厚幣結納當政,以得入閣之逞,你今有何面目奏劾百僚?劉台、傅應禎直言被獄,你可有一語規諫聖上?此際反誣我等有黨,你等卻與張居正早就結黨盤踞於朝廷上下,蒙蔽聖聰,欲『變法』以亂國是!史筆如刀,將來奸佞傳中必有你一席之地!」
陸樹聲已經六十有八,鬚髮皆白,在朝廷上德高望重。此時一反常態厲聲喝罵張四維,言辭犀利,刀刀見骨,全戳在張四維的痛處。張四維本來就是個藥罐子,聽了陸樹聲的叱罵,天旋地轉,臉色蒼白說不出話來。
朱翊鈞臉現怒色,將茶杯往御案上重重一放,冷哼道:「原來閣臣入閣不用廷推,都由張居正一言決之,陸尚書是這個意思嗎?」
陸樹聲心知肚明張居正沒那兩下子,張四維入閣也不是因為和張居正一夥兒才進去的,而是背後的晉商推他入閣,張居正沒有阻撓而以。此際聽皇帝語意中全是惱怒之意,陸樹聲不再說話,伏地不語。
王國光見張四維沒給皇帝搭上台階,靈機一動出班奏道:「皇上,今日朝議已近午時,臣請皇上賞下飯來,臣等都餓了。」
朱翊鈞沉著臉點點頭,揮手示意內官,讓其通知宮內備飯。英國公見陸樹聲等人還跪著,忙起身道:「皇上,臣年歲大,要松乏些,不如今天上午就暫休如何?待臣等都松乏了,接著議。」
朱翊鈞聽了,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對張溶道:「英國公說的是,朕確實累了,先去更衣。」說罷起身,從皇極殿御座後面轉了過去,陳矩等內官連忙小跑繞過丹陛跟上。
英國公見皇帝走了,鬆了口氣,笑著對陸樹聲等道:「陸大人這是何必?不必跪了,那個誰,你過來,把陸大人攙起來。」
第一百六十一章 立旗(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