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夕暮,河邊的篝火本已滅了,又被生起來,陽光的餘暉裡帶著煙塵,嗶嗶啵啵的響。
及至太陽落山時,林沖在山中奔走,又去捉了一隻獐子、一隻野兔,拿了回來剝皮炙烤。他這幾日心情起伏太多,兼且未曾睡覺,並無太多食慾,史進則並不一樣,連續的幾個月里他連番拼殺,這一路南下,身上負傷不輕,雖然連年征戰鍛煉了他隱忍的能力,但想要早早復原,仍舊需要大量食物。這時候吃著東西,口中話語稍稍停了,林沖坐在稍上方的樹幹邊,沉默地想著史進所說的東西。
蒼龍伏靜立一旁,古樸的槍身上變化著黯淡的光芒。
「……十餘年前,我在忻州城,遇上周宗師……」
「……那是我見到老人家的第一面,也是最後一面……女真第一次南下,強攻而來,連戰連捷,忻州沒守住多久,城就破了,然後是屠殺,周宗師帶著一幫人……烏合之眾,在城中輾轉,要刺殺粘罕,行刺前兩晚,周宗師忽然找到我。林大哥,你知道周宗師為何找我……他說,你是林沖的兄弟……」
「我……至今忘不了周宗師當時的樣子……林大哥,原本是想要找周宗師打聽你的下落,然而國難當前,此前與周宗師又不認得,便有些不好去問。心想一道去殺了粘罕,此後也有個說話的交情,若是失敗,問不問的,反而也不重要……周宗師反跟我問起你,我說自儀元見你落水,遍尋你不至,可能是凶多吉少……」
「……但周宗師說,那就是沒死。來日還能相見的。」
「然後周宗師帶我打了一套伏魔棍……」
「兩天後他死了,我苟活至今。」
「……這十餘年來,中原每況愈下,我在赤峰山,總是想起周宗師當時刺殺粘罕時的決然……」
「……若是讓他看到如今的狀況,不知他是怎樣的想法……」
「……每每想起這事,我都在想,苟活之人死不足惜,可我們不能毫無作為便去見他……赤峰山這些年,都是這樣熬過來的……」
史進性情豪爽,就算說起這些事情,平靜的言語之中也毫無悲戚之感,他說到「那就是沒死,來日還能相見的」這句,並無半點遲疑,林沖便明白,這就是老人當初說話的神情。儀元縣的客棧里老人勃然大怒將他踢出門去,卻未曾料到,在那等兵凶戰危之地,他竟然還關心著這不肖之徒的事情。
時間已過去十年,縱然是老人對自己的最後一聲詢問,也早已留在十年以前了。此時聽史進說起,林沖的心中情緒猶如遠隔千山,卻又複雜至極,他坐在那樹下,看著遠處彤紅的夕陽,面上卻難以露出表情來。如此看了許久,史進才又緩緩說起話來,這麼多年來的輾轉,赤峰山的經營、分裂,他心中的憤怒和迷惘。
「……澤州之事後,我自知不是將帥之才,不想拖累人了,便一路北上,繼續做周宗師的未完之事,刺殺粘罕。」林沖將目光微微偏過來,史進拿野兔骨片剔著牙齒,他北上之時心緒鬱結、絕望已極,此時心結解開,話語便只見豪邁隨性之氣了,「一路往北,到了大同,我也不想連累太多人,當著大街,連續刺殺了粘罕兩次……自己弄得九死一生,都沒有成功。」
史進自嘲地笑笑:「……失敗歸失敗,居然跑掉了,也真是命大,我那時想,會不會也是因為周宗師的在天之靈庇佑,要我去做些更聰明的事情……第二次的刺殺受傷,認識了一些人,見到了一些事情……女真這次又要南下,所有人的坐不住了……」
他說著大同城內城外的那些事,說到六月二十一的那場暴亂和失敗,說起他改換目標,衝進完顏希尹府中、隨後又見到蒼龍伏的經過……
「……世間真的是有緣法的……」天色已經暗下去了,史進看著那杆古樸的長槍,「一拿到這桿槍,我心中就有這樣的想法了。林大哥,或者周宗師真的在天有靈,他讓我北上殺敵,刺殺粘罕兩次不死,最終拿到這把槍,千里南下,便遇上了你……或許便是周宗師讓我將這把槍交到你手上的……」
林沖看著那槍,過得許久,搖了搖頭:「南方……還有個小師弟,他是師父的關門弟子,如今的岳飛岳將軍……他才是師父真正的傳人,我……我配不上周侗弟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