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時分,景玄獨坐屋內,面前橫著一物,一尺四寸長,上開六孔,上面刻出團團雲紋,銷著金粉,一端垂落朱紅色的流蘇。
一手撫上微涼的竹管,指腹輕輕摩挲其上圓潤的竹節,景玄肅然凝重的面上勾起一絲淡笑。
這是一種稱作「篪」的竹管樂器,雖則模樣與笛子相類,但音質渾厚、文雅而莊重,用於演奏雅樂,而非如笛子那般只奏衛音鄭聲。
他過去醉心文學和樂律,傾慕編著《九歌》的屈子,因而閒暇之時常常撫琴吹篪,以為自娛。
但壽春之難過後,這管篪便被收藏起來,積灰多年。
今日是景兕將它翻找出來,送到了自己案頭,還留書一封,說那醫憂善奏琴曲,若想接近於她,不若吹篪相和。
景玄無奈搖頭,自己這幼弟於兵法權謀一竅不通,偏偏於這等事上心思奇巧,語出驚人,不知何時,他竟也猜到了解憂是女非男。
餘暉款款收去,最後一抹光亮在篪身上閃閃爍爍,凝成炫目的一點。
一道黑影隨著襲來的夜色一同竄入屋內,幾乎與周遭的暗融為一體。
耳邊聽得低沉的聲音,「冢子。」
景玄點了點頭,將那管篪收入袖中,這才出聲,「如何?」
「心隱匿巫山,高山湍流,無路逃也。」
景玄對這個結果很滿意,他必須挫去熊心的銳氣,教熊心對他死心塌地,否則一旦將熊心扶上王位,遭遇的將是熊心瘋狂的反撲和鳥盡弓藏的命運。
雖然他對挾君施令並不感興趣,但也不可能無私到功成身即退的地步,先為國恨,後為家仇,過去失去的東西,他要一樣一樣取回來。
然後……手無意間觸到了袖中篪管,無奈笑了笑,若還有之後,希望能得一人琴瑟和鳴,同游山澤?
他不明白自己怎會有那麼不切實際的幻想,舒口氣,將思緒拽回。
「衛矛?」他沒有漏掉任何一件事。
「矛傷勢已瘥,其人劍術高超,性堅忍,頗具匹夫之勇,然……」黑色的影子語氣平淡地匯報情況,忽然頓住。
景玄擺了擺手,「無須顧忌。」
「檗以為,矛之為人也,唯衷一主,況其於冢子諸多不遜,留於身側,終久貽患,不若殺之。」
這些日子下來,衛矛依然念念不忘子蘭的囑託,逮著機會就詢問熊心去向,其餘時間難免流露出對於景玄的不服之意。
這樣的人,縱然勇武無匹,留著只是反過來傷害自己的利刃。
「不妨。」景玄語聲散漫,渾不放在心上,「其人頗信醫憂,足矣。」
衛矛的確不信他,更不服他,但他甦醒後聽聞解憂對熊心毫無厭棄之情,又是解憂救了他,因而對她十分感念。
只要不知熊心在何處,只要解憂還在九嶷,衛矛便不會有大動作。
「去罷,監視懷沙院。」
檗猶豫了一絲,「……屬下尚有一事回報。」
「何事?」景玄訝然抬眸,他近期並未吩咐過其他事情。
「醫憂,是否為女子?」檗的聲音變得很小心,仿佛護著什麼易碎的陶器。
他覺得貿然猜測一位墨醫的身份,實在太過不敬。
景玄沉默了一會兒,點頭,「然,此事勿泄。」
解憂的易容很成功,但她柔弱的身形體態卻遮掩不住,唯有那干醫者因與她見面次數不多,至今還被蒙在鼓裡。
不過,那醫憂是不是女子並非他想知曉的,他只想知曉她究竟是否昔年在洞庭之畔遇上的幼女解憂。
但經過那日醫沉的冷言告誡,還有之後數日黃遙旁敲側擊的勸導,他實在不敢將此事放在明里試探。
檗不再多問,又如同影子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景玄出了一會兒神,篪自袖中劃入掌心,溫潤冰涼,仿佛一泓清泉。
他拈起篪,輕抿上吹孔,沉吟了片刻,依然放下。
只要輕送口氣,悠揚端莊的篪聲便會流溢而出,如同暗夜中的流光一般奪目,但諸事未平,他不願重新沉淪於那些飄渺的美夢中。
閉了眼,眼前浮現出圍城之中燎天的火焰,血腥、流離、死亡,故土分崩離析,一幕幕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