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謠娘,和來;踏謠娘苦,和來」
含光門側,隸屬於左驃騎營的營宅中,一連串的跺腳聲,拍巴掌聲,吹口哨聲,使酒笑鬧聲傳了出來。
——那是一大群男人在胡鬧。他們都是軍中將校,他們都在粗著喉嚨唱歌,唱的正是這曲《踏謠娘》。
今天是左驃騎統領於重華的生日。於重華身領虎賁中郎將之職,為人堅忍,平時御下極嚴,可是逢到他的生日,還是容許帳下同袍酣然一樂的。
這裡是他的家。他如今已年過四旬,可是依舊未娶。別人問他為何,他總說:「經逢亂世,要全此一身,已屬不易,更何況家小?」
他的臉本來就像個核桃,說這話時,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像個被壓裂的核桃。
聽到的人不由大奇:要知,現在的虎賁中郎將於重華、當年可是以技擊之術名馳一方的好手。雖說趕不上萬頃王,波羅密,風塵三俠以及星羅道中諸人的名氣,卻也算得上入流好手。連他也說全身不易,那別人又待如何?
可於重華一張干硬的臉上深刻的皺紋卻也不由讓人感慨:在隋朝全盛之時,全國人口已過八百餘萬戶,可自從隋末離亂,人口驟降,到初唐年間,人口僅餘三百餘萬戶。
不是從那場戰亂中走出來的,只怕很難理解活下來的不易。
——天下軍旅中,又有多少人是甘心情願而加入軍藉的?現在他們活下來,當真是從屍坑裡爬出來的。那過往的日子,當真是:鎧甲生飢虱,萬眾以死亡!
於重華的家布置也極為寒肅,可以說全無鋪陳。照說以他現在的地位,斷不至寒苦至此。
人皆重輕暖,生命的欲求枝枝葉葉的開散出來,開成滿廳滿室的鋪設,開成錦茵玉褥,爐瓶三事,瑞腦檀香,珠履金冠。可他的家,舊堂鄙室,寬敞是寬敞,卻簡陋到了極點。
可你只要一看於重華的臉,就會明白,他分明已很少感到生之樂趣。
讓他還稍顯有一點人味的是:他還喜歡女人。不過他即無妻子,也沒有妾侍,他所要求的女人不過是「夜半來,天明去」。他甚至不喜歡看到那些女人的臉,因為相貌的記憶總會勾起一些牽扯。他想像中的女人,不過是一些遙遠的、只可偶然一觸的溫熱的身體。
他甚至都不願費力去尋找,總是由帳下小校隨便找來哪個女人,他也就會隨便留下。
他營中帳下的同袍都對他的怪癖深感駭異,甚至私底下常開玩笑地猜測他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時會是何情狀,由此牽扯出許多穢語。但在那些滑稽猥褻的口吻中,一些生之悲涼也就那麼輕易地滑了過去。
廳堂上將要舞弄的諧戲正是《踏謠娘》。
有唐一代,還沒有後來劇情那麼複雜的雜劇,《踏謠娘》可謂當時最流行的諧劇了。
這劇的起因是這樣:相傳北齊時,有一人,姓周,皰鼻,本是一百姓,偏偏喜歡自稱為「郎中」。沒事兒愛喝個酒,一喝酒,就使性,回家進了門就打老婆。
他老婆被打不過,常常逃出門來在街上痛哭。那姓周的不顧眾人圍觀,人越多越來勁兒,追到街上,醉得歪歪斜斜的,還是不停地追打。
這本是人間極常見也頗為哀慘的一景,可能因為太過常見,大家已經熟視無睹了,又或者那「周郎中」醉酒追打時,丑著一張酒糟鼻的臉,擺動著一雙羅圈的腿,姿式太過好笑,後來,這原本悲慘的追打竟成為當日街坊間的一樂。
接下來,這場景被優人驀仿,到處搬演,傳為笑樂。以致後來傳承下來,竟成為一出有名的諧劇。
唱這齣諧劇時,觀眾從來都預先準備好了笑——那是一種對比式的快樂,這快樂是無情的,它讓觀眾產生一種身份高出戲中人一大截的滿足感,跟雨天躲在屋檐下等著看別人在街上摔跤一樣的快活:自己正穿得乾乾爽爽,但、看他的衣服馬上就要滾上泥了。
屋中現在就是這麼個情形。人人都在等著演《踏謠娘》。只是不知他們現在已這麼快活,接下來那優人怎麼還能把這興致拔弄得更高些?
今日請來唱這齣《踏謠娘》的卻是張五郎和談容娘。
他們是一對夫妻,算是長安城中有名的兩個角色。
四、談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