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移開目光,取出一本賬冊和三貫錢放在桌上,看向鄔瑾。
「你父親還好?」
「勞大師掛念,已經過了生死關。」
「阿彌陀佛。」僧人念了一聲佛,取出三兩散碎銀子放在桌上。
「小僧剛去對了你父親做工的日子,已經做了三個月,還有十五天的帳沒有結清,一天是兩百文,扣除茶飯二十五文,應該是兩貫整加上六百二十五文,師父說給你們添個整數,一共三貫,你看看帳。」
「好。」鄔瑾當真取過賬冊,借著晦暗天光細細看了起來。
僧人見狀,也有幾分訝異——尋常人來結工錢,要麼不看賬,要麼隨意看上兩眼以示對寺里的信任,如此認真翻看的,倒是頭一個。
鄔瑾看的仔細,從鄔父第一天上工開始看,直看到鄔父最後一次領工錢按下的指印,中間不曾有過錯漏,才繼續往下算沒領工錢的日子。
算過無誤後,他將賬冊放在桌上撫平,對僧人道:「大師算的分文不錯,可以勾銷了。」
僧人心道當面算過也好,免得過後再來羅唣,掏出一小截鉛槧,在賬冊鄔父那一欄側邊畫了一條烏絲欄,以此為界。
畫過之後,他又取出兩錠大銀交給鄔瑾:「你爹失足,我們也過意不去,好在人還活著,寺里能拿出來的不多,你且收下。」
待鄔瑾鄭重謝過之後,他又道:「聽工人說,你父親鑿石窟觀音像時,弄折了菩薩一根手指,因此菩薩才降下磨難來懲戒,讓你父親心中不要有怨憤。」
鄔瑾聽了,很難看的笑了笑。
父親的兩條腿,還比不過石像的一根手指麼?
而一直未曾出聲的莫聆風忽然開了口:「那菩薩的心眼可真小。」
鄔瑾心中驟然一松,眼中有了潮意,這一刻,他忽然感覺到了莫聆風的可貴——她若是要袒護誰,連神佛她也要懟上兩句。
他們二人只是萍水相逢,她就如此維護,難怪她兄長如此疼愛她。
她是童言稚語,僧人也不好和她計較,只含含糊糊打了幾句禪語,又讓他們趕快下山,現在下山還來得及。
鄔瑾趕緊收好銀錢,挑起擔子,帶著莫聆風往外走。
天色初變之際,來拜觀音的人和工人都已經離去,只剩下他們二人還在停留,起初還走的順當,一走出山門,天色又是一變。
野風驚人,黑雲壓至頭頂,雨未落,峽中之水已經暴漲。
鄔瑾知道一時走不成了,寺中山門還未閉,當機立斷,帶著莫聆風大步流星往天王殿去,不曾想天王殿已經關閉了殿門,只能在廊下坐地。
莫聆風左右張望,想找地方坐,鄔瑾脫下罩著的線衫鋪在門檻外石基上:「石板涼,坐衣裳上。」
待莫聆風坐下,他又把兩個籮筐放倒,兩個籮筐黑洞洞的對著他們二人,替他們遮風擋雨。
剛安頓好,雨就下了起來。
這雨下的奇大,風也大,好似要將雄山寺攜走,峽谷中水聲更是滔滔,浪頭激撞崖壁,發出驚天動地之聲。
鄔瑾緊緊攥住兩隻籮筐,恨不能讓莫聆風團成一團,滾進籮筐里,免得把她吹壞了。
大雨下了四刻多鐘,雨勢稍小,風聲也小了,能聽到他們二人腹中發出的長鳴之聲。
莫聆風忍不住哈哈一笑:「像不像在對歌?」
鄔瑾仔細一聽,也覺得好笑,兩個人肚子裡發出的鳴叫你來我往,互不相讓,大有一較高下之意。
片刻之後,飢腸轆轆的莫聆風從腰間解下一個布袋:「我吹塤給你聽。」
鄔瑾本以為那是香料袋子,沒想到裡頭竟然掏出來一個鵝蛋大小的陶塤來,更沒想到這小姑娘會吹,聽聞塤聲近道,返璞歸真,當即洗耳恭聽。
莫聆風把手指搭在孔上,吹口送到嘴邊,提起一口氣:「噗——」
雲濕霧潮,雨聲淅淅瀝瀝,莫聆風坐在線衫之上,窩成小小一團,面孔漲的通紅,鼓著腮幫子使勁吹,陶塤痛苦地發出「噗噗噗」、「突突突」、「嗚嗚嗚」的嚎叫。
屋檐下棲著幾隻蝙蝠不堪其擾,撲騰著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