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烏鎮的雨下了半月有餘,門前的老槐樹葉子掉了一地。稀稀拉拉只剩光枯的枝幹,不知道還能不能撐過這個冬天。
門可羅雀的陳府,一反往常的寂寥,近幾日竟是熱鬧非常。老忠在這幹了幾十年,除了當年老爺高中舉人的時候,府里還從未如此張羅過。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剛剛出生的小少爺。
小心翼翼的提著一籃熱乎乎的喜蛋,老爺說了,每個院子都給發兩個,真是連過年都沒有的福氣!
如今這世道太亂了,家裡能有口飯都已是不錯。別說是一籃子雞蛋,就算是一個,也夠普通人家吃上半個月了。
說起來啊,還是老爺娶了個好媳婦兒。家裡會做生意不說,還有一大片的地。這雞蛋,便是舅老爺特意捎人給送來的。
老忠輕輕的用手託了托籃底——能夠摸摸,也是好的。
冬日裡冷風肆掠,走在路上颳得臉頰生疼。這雞蛋捂得再緊,也禁不住吹。老忠一路馬不停蹄,給各個院子的姨娘小姐都送了過去。只輪到最後一處院子時,才敢歇了歇腳。
這裡是陳府最偏僻的西院,平時除了外面的野貓,基本無人問津。老忠嫌棄的推開面前的破舊木門,還沒等開口喊人,便被漫天的灰塵嗆得直咳嗽。
等到他好不容易停下來的時候,裡面的人早就聽到聲音走了出來。
「忠叔,有事麼?」
開門的是位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身著一襲灰舊的布衣,襯得青黃的面色越發消沉。或許是因為營養不良的緣故,身量較同齡人小了一圈。乾乾瘦瘦的,很沒有精氣神。
唯一能看的,恐怕便只有那雙眸子了。似少年人般清澈,卻深沉無波,沒有絲毫起伏。
他就只靜靜的站著,便讓老忠忍不住退後一步。從籃子裡摸出一枚雞蛋,快速的塞給他後便立馬收回手,仿佛沾到了什麼骯髒的東西似的。
「老爺發的。」
少年抬起頭,沉寂的眸子中閃過一絲微光。「是爹……」
還沒等他說完,老忠便不耐煩的擺擺手:「今日小少爺生辰,每個院子都有。你省著點吃,這蛋可是舅老爺托人送來的,金貴著呢!」
說完,也不管少年是什麼反應,便又急匆匆的離開了。等到那處破落的小院完全消失在背後時,才偷偷的躲到角落摸出了籃子裡最後一枚雞蛋。
幾乎是狼吞虎咽的吃完,老忠還陷在那鮮美的滋味里無法自拔。突然,似是想起了什麼,連忙對著小院的方向呸呸兩口:「真是晦氣……」
凝視手中的雞蛋良久,直到上面的熱乎氣徹底消散,陳修元才慢慢回到屋子裡。
他這屋子冬冷夏熱,最是簡陋。那雞蛋被隨意的扔在桌上,沒過一會,便凝了一層寒霜。而直到日落西山,陳修元都沒有再看過它一眼。
陳府在烏鎮算不上什麼名門大戶,府上出過最高的,也就是個縣令。即使是他爹,這輩子也僅僅是個舉人。
偏偏他爹是個運氣好的。
剛中舉人,陳睦便娶了指腹為婚的阮怡玉。比起陳府,阮府乃是正兒八經的書香門第。朝中有人做官不說,還有自己的宗族學堂,是十足十的當地大戶。
成親後靠著阮家的支持,陳府也日漸興盛。可惜後來陳睦為抬小妾進門,將剛生產完的阮怡玉氣死閨中後,兩家便徹底斷了來往。
就連陳修元這個大少爺,也就此被遺忘。
若不是他奶奶心善,一直將他帶在身邊。恐怕還未等他足月的時候,便已經隨親娘而去了。
而等老太太去世後,陳修元便一直待在西院。無人問津——卻也無人敢擾。
「拿走罷。」
一股熟悉的寒意由遠及近,陳修元面無表情的打了個冷顫,淡然的放下手裡的書。放在桌上的雞蛋無風自動,正在不停的顫動。陳修元目光微沉,突然站起身!
不過還未等他邁步,那枚雞蛋便已經停止了抖動。
「拿了便走。」
空氣出現短暫的安靜,簡陋的房間裡,除了陳修元空無一人。但他的目光卻依舊鎖定在那張嚴重掉漆的木桌,直到上面的雞蛋消失不見,才緩緩吐出一聲嘆息。
「天,又要變了。」
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