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那封信上接著寫道——
記得為父就任都水使者之初,有許多朝中官員來家中道賀。其中一人名叫傅正懷,乃是與為父同年的進士。此人在御史台就職,時常能夠接到一些百姓的投告。
這天他來家中閒坐,突然提起一件事,說是靈州城內有不少專挖運河的民夫,被人抓去修建端王陵寢。都水監主管的就是水利,為父又豈有坐視不理的道理?一番調查確有此事,再將結果說與傅正懷聽。傅正懷當即義憤填膺,提出要參唐權一本,接著又找來幾部侍郎聯名,大有圍攻之勢。
聯名彈劾,為父自然也是義不容辭。更何況唐家外戚權勢熏天,若能翦除其黨羽,就如石落水出,則仕人之路也可通達矣。
按照律例,我提前一日將彈劾奏章呈於御史台,等待著次日朝堂之上能與唐權當面對質。可誰知道,次日才入宮門,我便被禁衛拿下,反而栽上了貪贓枉法的罪名。然而其他幾個聯名彈劾的官員,竟全都安然無恙!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自己已成他人手中的棄子,也是殺一儆百的那唯一一人。其實唐權早就聽說了彈劾的風聲,已經彎弓搭箭,只是引而不發罷了!
可笑啊!為父入仕十年,卻不知朝堂深淺。未及弄潮,便已被大浪打下。珊兒,如今你知道了為父的冤屈,卻也不必太過傷心。為父雖身陷囹圄,但罪不致死,終將會有重見天光之日。
事到如今,為父什麼都不奢求。只盼他日還能與珊兒相見,還有天倫再敘的一天。至此後,不求聞達、不向仕途,安安穩穩地找個地方隱居,則餘生滿足矣。
書信寫到這裡,突然又有兩行塗改的墨痕。而後又草草寫道——
唐權為人狡詐冷酷、手段毒辣,為父在此立下家訓:葉家子孫,絕不可與唐姓者為伍!若是有與唐家人狼狽為奸者,則宗譜除名、逐出門去,不再視作葉家子嗣!
信箋至此,戛然而止。葉月珊淚眼婆娑,而葉佐蘭則遍體生寒。
當日繁星滿天,父子共騎一乘,前往國子監的記憶仍歷歷在目,可如今洋洋灑灑數百餘字的家書,竟連一字都沒有提及葉佐蘭的存在;不僅如此,甚至還立下「唐葉不相逢」的毒誓……
這一切,難道不是在暗示著……他葉佐蘭才是向唐家通風報信的那個罪魁禍首?!
還有唐權,那個騎在高頭大馬上、冷傲可怕的男人,是他拆散了葉家,撕碎了他們曾經平靜美好的生活!
葉佐蘭的心中騰起前所未有的恨意,令他渾身上下劇烈地顫抖著,緊握的雙拳中,指甲深深掐進了手心,帶出一陣陣連心的疼痛。
然後,他又想起了唐瑞郎。
那個仿佛陽光一樣明朗的少年公子,身後卻拖著一道漆黑的暗影。葉佐蘭瞪大了雙眼,他仿佛看見那道扁扁的黑影站立起來,朝著自己張牙舞爪!
委屈、憤恨、無奈、悲傷!
劇烈的顫抖令葉佐蘭無法控制身體的行動,他大張著嘴,卻一句話都發不出來,唯有慢慢地蜷起身體。
胃上好像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疼得冷汗直冒。在種種折磨的邊緣,葉佐蘭終於沒能忍住,「哇」地一聲嘔吐起來。
忠伯和月珊嚇了一跳,急忙將他扶住。然而葉佐蘭還是沒有抗住這一連串的打擊,眼前黑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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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佐蘭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端陽之期,雀花池畔芳草萋萋,垂柳依依,薰風送暖,荷花吐露著清香。
池邊有個親水的破舊涼亭,腐朽的楣子與檐柱,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傾倒下來。
然而,亭中卻有人。
唐瑞郎依舊是那天來探病時的華貴裝束,依舊是陽光一般和煦的笑容。
葉佐蘭仿佛受到蠱惑,朝著唐瑞郎走去。兩個人相視相擁,而後越靠越近,柔情繾綣……
卻在此時,天邊忽然響起一道悶雷!
葉佐蘭悚然一驚,卻見唐瑞郎變成一個青面獠牙的怒相妖魔,伸出利爪將他推下池塘!
池水冰涼,深不見底。
葉佐蘭「哇」地一聲,猛地從床上坐起來。
周圍一片昏黑,顯然已經入夜。屋外的遠天,隱隱約約地有真實的雷聲傳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