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懷抱一大捧香蒲的花穗,頭上一葉香蒲編入髮辮,懷裡黃色的花劍和翠綠的長葉交映,隨著她行路的腳步一顫一顫,靈動可愛。
醫沉與她並肩而行,不時低頭看看她含笑的臉,並不說一句話。
解憂報以粲然一笑,低頭又走了一步,忽然道:「晴日之山中,采蘇擷芳,以舂以杵,流浸其膏,如此百世,亦不覺索然無味。」
醫沉慣來淡然的眸中泛起驚訝之色,這丫頭竟然說,能夠這樣一道進山採藥,炮製藥材,她永遠都不會生厭。
她不是要不惜一切、不擇手段地留名青史麼,是什麼時候改變主意了?
解憂只是笑,她的確有些改變主意了,尤其是今日晴好如春,讓她忽然發覺她又對這世上的花花草草喜愛了起來,有那麼一個瞬間,她想拋下已經謀劃好的一切,徹底隱匿,消失不見。
但她迅速將這個念頭打消了,轉而反觀自己的內心。然後,她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其實她還是前世那個倔強的女孩子,安靜、心軟、不喜歡將自己置於張揚的境地,只是之前受過太大的刺激,懷了太多的怨恨,才造就了她這一世全然相反的性子。
但時間過得久了,許多本質的東西漸漸顯露,就像鏽蝕覆蓋的沉沙折戟,一礪一礪磨下去,也就被慢慢磨出了原本的花紋。
要全完依靠意志來維持一個不屬於自己的性格,實在太耗費心力了——她如此,曾經的好友,也是如此吧?不知她現在,又是何種光景?
所以她突然就生出了逃離的念頭,她覺得,只要她願意,醫沉回立刻帶著她返回洞庭,然後這世間紛紛擾擾一切,與她再無干係。這誘惑太大。
想到這裡,解憂不禁失笑,她權衡再三,摒棄了這個逃離的念頭。只是因為……她優柔寡斷,她舍不下已經做過的一切。
表面上看著有多從容瀟灑,卻永遠瞞不過自己的,這胸膛中跳動著的終究是一顆柔弱的心,縱使結著堅冰。裹著頑石,深入其中,依然是溫熱的、柔軟的。
山道上,兩人相對無言。
解憂不會輕易表露想法,說了這一句,微微偏過頭,用鼻尖輕觸香蒲的花穗,不再說話。
一道人影不知從哪個樹叢里閃出,穩穩地落在了山道旁,帶起幾聲「窸窣」的草響。
「醫憂。」來人扣著一領斗笠。沿壓得極低,將他的臉盡數遮住,只露出一個鬍子拉碴的下巴尖,他聲音沉穩,「項氏、昭氏相尋。」
解憂收起了方才的胡思亂想,斂容肅然,「我知。」
這又是一個斥候,活躍於閔越、西甌一帶,主要做的事情,就是為她四處散播醫名。
景玄他們以為她的名聲是有黎庶傳播開來。卻不知道她還遣了人混在流民之中,推波助瀾。
她活這一世,為了聲名,可真是做到了殫精竭慮的地步。她怎麼可能因為一個偶然的念頭,就輕輕易易放下這一切?為了什麼事也不行,為了誰也不行。
解憂抬起頭,帶著歉意看了看醫沉,「兄,憂暫往哀郢院。」
她不想瞞著醫沉。自然也瞞不住他的,長夏、瘴毒、為山民看診、祛除瘴毒的藥物,都是她前往九嶷的路上就計劃好的,此事從不曾跳脫了她手中的引線。
她知道招搖山近日有人會來,甚而知道過幾日,符婁亦會派人前來。這斥候趁著景玄他們回去迎客的工夫前來報告此事,此處山林掩映,根本不會有人知曉。
解憂不覺笑了笑,不知景玄若知道被她反過來算計了一道,會作何感想?
「無妨。」醫沉俯了身,輕輕抹去她額角沾上的花粉,接過她手中一捧蒲草,目送她轉入另一條山道,轉身去了西堂。
那斥候不大放心解憂一個少女孤身行走山道,陪她走了一會兒,忽地道:「某月前自狐台來,吾主雲,師連頗念醫憂,且相夫子非善類,若此事已成,醫憂早日歸去。」
解憂微沉了臉,這斥候原是劍姬手下……劍姬這是在催促她回去了。
可是……雖然這一份草藥的書簡已經謄抄完成,但上面還有太多缺漏和舛錯,她想繼續修訂些時日,或許還需數月到半年才行。
「請轉告劍姬與吾兄,阿憂當盡力為之,最遲歲晚,必當歸去。